烈火浇愁(重修版)(111)
他一穷二白,只有知春。
但知春于他是无价之宝,对别人来说算什么呢?
他既不像十大名刀那样声名远播,也不像那些传世的魔刀、妖刀一样锋利无双,作为一把“古刀”,知春过于温和,缺少锋锐。他甚至连个像样的刀铭都没有,几乎就是个半成品,刀灵沉睡了数千年,到他手里方才醒过来。
人是微不足道的人,刀是微不足道的刀,到底有什么值得别人绞尽脑汁算计的呢?
直到有人找上门来,问他想不想修复知春。
他才明白,原来那些人缺一个写祭文的高山人后代。
知春已经没了,却居然还有人在他的碎片上做文章。燕秋山想,像他一样的外勤,异控局有成千上万个,铁打的部门流水的兵,就算这一批死了,以后还会有新人加入。可这个所谓“上古人魔”就不一样了,一只手能数过来,宝贝得很。
拿一个他,换一个人魔,相当于是用满街跑的出租车换限量版古董车,稳赚不赔。
他来过这世界,快乐过,活得够本了。
也活够了。
这些年他查到的所有事都已经封存好,昔日的老部下们还记得他,既然能顺着他留下的微小线索找过来,过后应该能找到他留下的东西。
燕秋山听见水声,听见大海的哀叹,听见谷月汐带着哭腔的叫声,听见王泽的怒骂……然而他的世界在杂音中一片清明,手稳如泰山。
人死后,会有魂吗?
早知道,去皈依个信仰就好了,随便什么都行,这样,死到临头,他就能说服自己,肉体之后仍有灵魂,灵魂能上天入地,能把失去的东西找回来。
“燕秋山!”阴铭金在那封存着高山王子的石壁上留下熟悉的符咒,王泽爆出一声比方才还要撕心裂肺的吼声,“你是傻逼吗!”
燕秋山面壁而立,刀刃划开鲛人血,从锋利的缝隙里,他与高山王子那张死后仍哭丧的脸隔墙相对,眼角掠过笑意:“王泽,我看你是皮紧了。”
眼看阴铭错划过优美而精确的弧线,即将首尾相连。
谷月汐为了寻找那隔离层上的破绽,将透视眼睁到了极致,眼角几乎渗出血泪来。
那一刹那,在水里行动不便的张昭终于赶到,启动了暂停一秒。
宣玑一把揪起谷月汐的后领子:“闪开!”
他指尖爆出一簇火光,火苗颜色几变后,最后成了一片诡异的雪白色,气泡里的氧气顷刻间就被烧空,被海底水压挤得贴在他身上,于是他整个人就像发起光来一样。
雪白的火光一接触到阴沉祭结界,结界立刻“呲啦”一声,被火苗燎过的地方流血似的,滴下暗红近黑的浓稠液体。
宣玑眼前突然有无数纷乱的画面闪过,耳畔响起厮杀声和惨叫声,然而他已经来不及细看。
一秒的暂停结束,时间加倍流动。
燕秋山的匕首“呛”一下断在他掌心,那石壁上爆出了一串触目惊心的火花。
“轰”一声,阴沉祭的结界将将只在鲛人血爆炸前一刹那破了。王泽一辈子没使过这么强的水系术法,结界破裂瞬间,十几个气泡同时飞出去,加在燕秋山身上,也不知道套稳没套稳,就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层层震碎。
接着,整个墓道都塌了,巨浪把里面所有人都甩了出去,不分是神是魔。
宣玑那气泡里的氧气本来就被他自己烧完了,这会正好直面爆炸,气泡碎成了渣——他既是火系,又是鸟人,海底作战简直是客场得不能再“客”。横冲直撞的水流直撞在他胸口,撞出了他肺部仅剩的一点空气,宣玑眼前一黑。
肺里氧气耗尽,烧着似的疼起来,一个场景骤然闪回——恍惚中,他像是被一群人围着,置身火里。
围着他的人们形容枯槁,个个都像是要灯枯油尽的样子,脸皮盖不住颅骨,眼睛里却闪着狂热的光。
八十一张嘴里,一张一合地念着打开人间地狱的咒文,“嗡嗡”地响作一团。
宣玑先是发现那些人高大得不正常,随后才意识到,不是他们太“高”了,是他自己太小了——大概只有那些成人男子的巴掌大。
宣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这会是个什么形象,就觉得头顶、双目、咽喉、两翼、胸口、丹田八处同时剧痛,一瞬间几乎淹没他的神智,接着,他腾空而起,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被钉在了什么东西上,那“东西”柔软而温暖,还有微弱的起伏……听得见心跳。
是活人的身体!
宣玑没来得及惊骇,遥远的雷声已经落下,四角的铜镜被照得雪亮,他双眼分明被洞穿,但诡异的是,他依然能看见东西,就像……他在和谁共感,用了别人的眼睛一样!
他看见闪电黯淡的片刻光景中,铜镜里反射的情景——
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被吊在朱雀神像座下,悬在一口巨大的青铜鼎上,鼎中熊熊烈火烧着男孩,和他胸前钉着的一只……巴掌大的雏鸟。
周遭散落着宝石一样流光溢彩的蛋壳,小鸟似乎是被人从蛋里直接剖出来的,毛还没长全,男孩心口的血浸出来,流遍了那雏鸟的全身,那小东西血淋淋的一团,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第二道天雷轰鸣而至,把周遭照得雪亮,也将那些人脸照得恍如鬼魅。
一尊巨大的朱雀神像在闪电里剪影雪白,神像是个身着羽衣的男子形象,他背生双翼,人面人身,后脑像鸟雀那样,长着华美的长翎。
电闪雷鸣里,神像的嘴角露出狰狞诡异的笑容。
青铜鼎里的火倏地蹿了起来,火焰变得雪白,男孩和小鸟一起被吞了下去,周围疯了一样的人们也被火舌卷了进来,然而他们就像不知道死活、也不知道痛苦一样,在大火中手舞足蹈,齐声喝道:“天魔成!天魔剑成!”
雷一道接一道地落下,那些疯子被烧成了焦尸,神庙分崩离析。
而铜鼎中的男孩尸骨却像重新从尸体身上吸走了活气一样,又再一次长出新的血肉,与此同时,雏鸟也被烧成了一把光滑的鸟骨,一道火焰色的光从那雏鸟尸骨上飞出来,搅动起青铜鼎里融化的铁水,幻化成了一把剑。
剑柄上阴刻着复杂的纹路,中间簇拥着一个图案——正好是宣玑身上被钉出来的痕迹。
那把剑这样熟悉,就像曾经与他朝夕相处……不,比朝夕相处还要熟悉……
宣玑浑身剧痛,像是被凌迟后又重新组装在一起,每一寸血肉都被搓揉过一遭,假如有十八层地狱,受的刑法恐怕也不会比这更甚,然而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天条。
宣玑眼前飘过梦见的铁门和封条,前些日子勉强补好的封条彻底断开,铁门分崩离析。他听见自己心裂开的声音,潮水一般的记忆从那铁门里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他在人间十年构建的虚伪人格。
“那孩子是……灵渊。”
一个念头从宣玑缺氧的大脑里冒出来,“灵渊”两个字几乎要把他的心炸碎。
“那把用幼鸟炼出的天魔剑……是我。我是……剑灵。”
下一刻,有人一把攥住了他的肩膀,强行将他的头掰了过去。宣玑涣散的意识波动了一下,朦胧间,他竟然觉得自己看到了盛灵渊的脸。
他想起赤渊附近的小县城里,那人轻描淡写地说:“我是人的妄念。”
忽然之间,遍体生寒。
盛灵渊可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下水时正赶上燕秋山炸翻了高山王子墓。
整个墓穴都塌了,那些封存了古今中外各种尸体的水晶墙集体碎成了渣,不管是陪葬的高山人童尸,还是当了好多年“橱窗模特”的盗墓贼——凡是有幸在爆炸中保持了“器形完整”的,你推我搡地漂了起来。
这帮尸体们也不知道排个队,寂静的海底一时拥挤混乱得好似春运现场。
盛灵渊眼疾手快地从死物里捞出“活鸟”一只,实在没弄明白,宣玑这种鸟雀一族,为什么要跟着那条黑鲤鱼往海底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