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浇愁(重修版)(261)
这也是他主人生前的执念。
碧泉山下的盛灵渊蓦地放开识海,无数回响音钻入他的七窍百骸,连带着与他共感的宣玑脑子里也跟着“嗡”的一声。
“巫人族的血脉还在,阿洛津,你到这来,朕给你个说法。”
面向全国的广播中,黄局的声音仍在继续:“我们从来不敢说自己是在‘为人民服务’,做这些工作也不是为了保护谁、为了谁‘牺牲’,归根到底,我们讨好世界,是想给自己挣出一点立足之地——证明我们不碍人眼,对社会还有点用……这样就仍有空间活着。”
多么美好的愿景。
众生,凡有灵,皆有立足之地。
碧泉山的上方形成了风暴,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山体,像是要把整座山头掀开,“轰”地一声,山体开始滑坡,火星飞得到处都是。
被困碧泉山的宣玑和盛灵渊脚下的朱雀骸骨开始颤抖,周围大大小小的石头顺着崖壁往下滚,盛灵渊猛地一晃,他与外界联系全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胸口却无端一悸:“阿洛津!”
“巫人全族,除埋骨巫人塚的四万多……手足,散落在外,尚有千余人,多是妇孺。朕在路上听闻东川被围困,便预感此事不能善了,急命宁王连夜将遗族护送走。两百多尚且年富力强之人去了北原——北原大祭司与我有旧,万一事情到了最不可收拾的地步,能保住巫人族最后的血脉。剩下老弱病残等难以长途跋涉的,隐姓埋名,由宁王秘密安置在了西州。西州是陈太后故乡,也是她躲避妖族追杀时藏身之处。世人都知道陈太后不喜外族,不会有人查到她那里,只有宁王能在太后的后花园瞒天过海。”
“在西州照看族人的,是你表姐云珠,”那个红着脸和他讨过梨子的小姑娘后来长大了,长得很漂亮,是巫人族特有的纤秀模样,却坚韧得不可思议,父兄已逝,她一个人苦心经营,保存下巫人族的薪火,“后来嫁给了朕的兄长宁王,所生一子,继朕皇位。太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巫人全族都是他的母族,他把族人保护得很好。他在位时,赤渊火灭,百族一统,自此开了一代清平盛世……是个上天眷顾的好孩子,比朕强得多。”
“巫人塚大火的真相,是朕盖住的,巫人族在青史上的痕迹,是朕令人抹去的,并无他人之过。”盛灵渊的声音变得很低沉,他鬓角无霜,面额也光洁无暇,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却忽然像个垂暮的人,“所余千数幸存的族人,都以为自己是叛臣罪人之后,一生谨言慎行,逼着自己忘记东川,以人族的身份活下去。”
巫人族光风霁月,爱憎分明,最恨背信弃义的人,幸存的族人们以为阿洛津临阵叛逃才给族人招来灭顶之祸,从那以后,不肯再承认他的族长身份。
这世上,什么邪神恶鬼都有傻子供奉,唯独巫人族最后的族长被钉在巫人塚里,千岁伶仃,身后没有一线香火。
可如果不这样,有仇必报的巫人族非得与人族不死不休不可,他当年身在夹缝中,要怎样保住巫人这一点根芽呢?
盛灵渊不愿多说,叙述完,他就用人皇的语气缓缓地说:“是朕对不起东川,对不起你。若朕还有时间,必会还全族四万英烈一个公道。”
阿洛津并无反应,脚下的朱雀骨震得越来越剧烈,像是随时要碎一样。
“陛下,我可不可以插句话。”一直沉默的宣玑忽然说,“三千年了,二位,咱们能不能不要再说那些当年的是非功过了?既然是总角之交,你俩能不能放下摘下冠冕,坐下说句人话——灵渊,东川对你来说是什么?”
盛灵渊在一片黑暗里看向他,有一点茫然。
东川是什么?
他十岁的时候,奄奄一息地被老族长捡回去,从此不再颠沛流离。夜里有屋子睡,不会被人半夜三更地推醒后仓皇踏上逃亡的路,醒来枕边还弥漫着入梦的梨花香。族人们叫他“小殿下”,仿佛他还是个孩子,他也随着那声“小”,无端被骄纵出了几分孩子气,将少年人细碎的悲欢烦恼遍尝一遭。
东川……是他此生唯一的故乡。
他亲手砍下的四万多颗头在他心口摞成了冷冷的尸山,把东川的一切堵在里面,只剩下冷冰冰的“大局”,等他来收拾。
而今那尸山忽然崩塌了,白骨头颅们一个个地滚落在地,变成会说会笑的族人。
“小殿下,玩一会吧,书是读不完的,继位再用功不迟呀。”
“小殿下,东川好不好呀,好就不要走了吧,挑个最漂亮的姑娘给你当老婆,你来当我们的族人吧。”
“小殿下,你也学学阿洛津,那小子被他阿爹搓破个皮就要嚎得惊天动地,心里有委屈要说出来啊,你又不是大人。”
“小殿下,此去前途艰难,自己要多保重。外面有人欺负你了,你就还回东川,大圣的屋子不叫人住,总给你留着……”
宣玑手背上突然落了一滴滚烫的水滴,烫得他心头一跳。
第134章
回响音里突然一声清啸,赤渊的滚滚浓烟中,幻觉似的蝴蝶飞出来,每一只担走了一片火星。行将落进赤渊的火光生生被群蝶托了上来。另外两股人魔之力,连同回响音里其他的噪声,全被群蝶牵着,顺着古老的地脉眼,飞向碧泉山的方向。
途径每个地脉眼几乎都有巫人族的后裔在回响音设备前。说来也巧,巫人族和人族血统最接近,后代虽然也是“特能人”,但失去了咒术传承,往往并不会表现出什么特能素质,大多进了善后科之类的后勤部门。
这些后勤们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四处张望,但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缕清风。
唯有平倩如感觉有人摸了一把她的头发,她莫名其妙地回过头,眼花了似的,看见一个单薄的少年身影一闪,倏地又不见了。
能点燃赤渊的能量泄洪似的,朝着碧泉山涌去,将大半个碧泉山脉夷为了平地。
古墓被掀开了盖,破晓的光漏了下来,宣玑身上一直压着什么的沉重感骤然消失——消失的翅膀倏地展开,力量回来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飞起来,头顶滚滚的魔气已经到了,顺着四壁往下滚,所经之处,山石都融进了岩浆里,一路往下烧,盛灵渊猛地将他拉进了天地鼎里,巨大的青铜鼎翻转过来,一口大钟似的把他俩扣在了底下。
海啸似的咆哮顺着鼎身传来,轰鸣不已,宣玑一时以为自己要失聪。然而砂石也能融化的岩浆中,天地鼎岿然不动……像传说中的上古天灾,天火落下,四方灵物奔逃,唯几枚朱雀卵被倒扣在天地鼎中,逃过一劫,自此与赤渊同在。
赤渊上,妖王的幻影烟消云散了。
“啧,差一点。”着火的原始森林里,巩成功的影子一闪,又消失了,他用一种非常古典淑女的姿势蹭了蹭自己鬓角,蹭了个空——巩成功的头发剃得比半寸长不了多少,压根没鬓角——他脸色阴沉了下来,嫌弃地低头看了看老男人的身体,继而眯起眼,望向碧泉山的方向,“就快回来了……”
碧泉山城中断了一宿的通讯信号恢复,第一时间,附近市民接到了火山喷发的一级警告,开始撤离。
一个被大人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眼角扫过什么东西,好奇地抬起头,指着天上说:“有流星。”
然而大人们都在焦头烂额,谁也没闲心抬头看。
“什么流星啊宝贝,唉,扫把星吧。”协调秩序的警察嘀咕一声,把女孩接过来塞进车里,看着车开走,又将帽子摘下来,用力扇了几下,汗流浃背地去接下一个市民。
小女孩就趴在车窗上,盯着天上一团不起眼的小火球。半个罗翠翠从赤渊一路飞过来,速度太高,与空气剧烈摩擦,已经烧成了一团身首不分的炭,就这样拦腰撞进了岩浆堆里。
天地鼎倒扣过来,里头的空间大概跟普通的餐厅卡座差不多,深度略欠了点——一米五左右,成年人在里面不太能站直,得猫腰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