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传来一声低低的答应,很是虚弱。
迟鹤亭心里打了个突。难不成饿一天,饿出个好歹来了?
顾渺缩在被子里头,听见他进来的动静,闷闷道:“你怎么才来。”
迟鹤亭:“……”
他掀开被子,看见烧得满脸通红的顾渺,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若不来,你就任自己烧成傻子吗?”
顾渺一声不吭。
迟鹤亭连连叹气,打了水过来,蘸湿帕子敷到额头上,又把中午的汤给热了热,喂他一点点喝下,思来想去还是煎了几帖清热的药剂,不管有用没有一股脑儿端了过来。
顾美人焉了吧唧地靠在软垫上,来者不拒,给什么喝什么,照单全收,一副快要昏过去的虚弱样子,愣是看得迟鹤亭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他忍了又忍,还是委婉道:“……出门在外,要懂得照顾自己。”
顾渺瞥了他一眼,沙哑道:“遇见你之前,从没病过。”
迟鹤亭:“?”
合着还赖上自己了???
顾渺大约觉着有些冷,缩了缩脖子,又往被子里钻了点,才继续道:“昨日你将毒逼了出来,今日我就发烧了。”
越说越离谱。
迟鹤亭气笑了:“是是是,一命呜呼就省得发烧了。”
“这毒……”顾渺垂了眼眸,睫毛微微颤着,似乎心存彷徨,须臾,才抬眼望向他,轻声道,“以前也发作过。”
以前?
四目相对,迟鹤亭眨了下眼睛,忽然喉头一紧,心跳加快。
这些日子,两人都会很默契地避开这类话题,出身、来历、过去……那些东西仿佛就该被葬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缄口不言,互相以沉默封存,如履薄冰地在上边行走着,与对方擦肩而过,渐行渐远。他日再遇,依旧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眼下……这是什么意思?
第5章
“以前发作的时候也很凶险,熬过去便无事。”顾渺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拿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定定地瞧着他,片刻之后,喉结微微滚动,仿佛将到了嘴边的什么话咽了下去。
迟鹤亭回过味来。
这分明还是在指责自己多管闲事。
他挑了下眉,道:“所以,将毒逼出来永绝后患,倒是我的不对了?”
顾渺没能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晕晕乎乎的,只觉得眼皮愈发沉重酸涩,一不留神便将方才藏起的话吐了出来:“以前也没人替我逼毒……我不知道……会怎样。”
许久,床边的人都没有回应,似乎是离开了。
他闭着眼,蜷缩着,那不知从何来的寒意拼命往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缝里钻,仿佛浸在冬日的冰水里,冷得骨头都疼起来。
好痛。
好冷……
数九寒天里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大雪,轻轻掩埋了废墟里的所有尸骸与亡魂,刺骨寒意从背后庞大的铜制机关透过来,将那藏在夹缝里的幼小身躯冻得瑟瑟发抖。机关壁外传来嘈杂的人声,来回奔走,似乎是想砸开这堵厚重的石墙。
“他娘的,叫玄宗抢先一步,一把火全烧了,连个屁都没留下!使点劲啊,没吃饱饭吗?一堵破墙都砸不开?”
“这里头肯定还有好东西,拿出去换点钱……诶开了开了!”
“怎么还有个小兔崽子?剩下的净是破铜烂铁……晦气!能值几个钱?哎哟,还咬我!”
“别别别,别弄死了。那些黑巫不是最喜欢买这个年纪的小崽子吗?卖了换点酒钱,也不算白跑一趟。”
……
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顾渺发出一声呜咽,分不清是梦还是别的什么,像只受伤的幼兽,循着那一点暖意靠了过去。
迟鹤亭抱着被褥回来的时候,没想到会见着这样的顾渺,眼角挂着一点泪痕,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不住发抖。他愣了半晌,才把手里的那床被子给盖了上去,又安抚地拍了拍顾渺的背,纳闷道:“真有这么冷?”
下一瞬,顾渺就连人带被滚了过来,撞进了怀里。
迟鹤亭:“……”
一时半刻竟没能反应过来将人推开。
顾渺睡得很不安生,一惊一乍的,没个消停。依稀间,迟鹤亭记起了昨天夜里那咯着自己还不停动来动去的东西,呆愣片刻,终于确认了那玩意儿也许可能大概好像就是顾渺。
……
难怪早上会被直接扔下床。
可瞧这架势,昨夜八成也是顾渺自己钻过来的。
真是冤得六月飞雪。
迟鹤亭当即就想把人推开以示清白,但顾渺哆嗦得实在厉害,想了想,还是隔着被子轻轻将人搂住,一下下拍着背,道:“顾三水,是你占我便宜……听到没有,你自己靠过来的,别赖我。”
顾渺的烧反反复复,好了又起,病得奄奄一息,几乎连粥都喝不下了。
百草堂大门紧闭,药柜的抽屉开得七零八落,迟鹤亭反复踱着步子,那叫一个焦头烂额。顾渺生病的第二日他便看出蹊跷了,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发烧,是寒毒发作。
又是毒。
但好端端的,怎么会冒出个寒毒?还如此厉害?
他不得不承认顾渺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那天夜里不知名的毒或许是曾经发作过几次,熬过去便不会有事。而这毒的作用,就是牵制那更为凶猛的寒毒。
自己不明就里,贸贸然将毒逼了出来,寒毒失去压制,立刻便开始作妖。
这事还真就得算在自己头上,捏着鼻子也得给他治好。
迟鹤亭辛辛苦苦将药柜和药库里的所有药材都清点了一遍,坐在地上,颇为头疼:“还少一味。玄阳草这东西……一时半会上哪去找?”
这草药说来也不是太稀缺,但产地离灵诸州十万八千里,又不是什么用途广泛亦或是昂贵的药材,一般不会有人花大力气弄来卖。
他无奈地叹了声,草草收拾了下挑出来的几捆药材,打算先做点压制寒毒的药出来试试。顾渺若是再烧下去,怕是真要死了。
海棠树下的小泥炉又燃了起来,砂锅里冒出阵阵苦涩的雾气。
直到天色渐暗,才煎出一剂。
他端着煎好的药进了屋,舀了一勺递到顾渺嘴边,轻声道:“醒醒,吃药了。”
顾渺毫无知觉地昏迷着,咬紧了牙,甚至开始间歇地抽搐,半只脚已踏上奈何桥。迟鹤亭试了几次都没能将汤药灌进去,无计可施,只能放下药碗,看着他微微蹙眉。
无端地,想起了雨后泥泞里残破的海棠花。
生机将尽,却依然艳极。
烛火忽的发出轻微毕剥声响,无风摇曳了一下。迟鹤亭指尖摸上他发烫的脸颊,抚过那枚蝴蝶胎记,长久地沉默后,低低道:“那不是梦。”
这只蝴蝶振翅越过死生轮回,跟着命运丝线的牵引,再度来到自己面前,惊破了所有侥幸,逼他不得不承认曾亲历过一场血淋淋的死亡,和毋庸置疑的背叛。
“地府不肯收我,囫囵将我送回人间,早了十年遇见你。为何?”指尖滑过苍白而柔软的唇瓣,迟鹤亭呢喃道,“当时素不相识,你又为何向我……求救呢?”
找寻这些答案的前提,是顾渺活着。
他的眼底仍有些迷茫,叹了口气,伸手端起了药碗,舀了一勺汤药含在嘴里,缓缓俯身。
“顾渺,你怎么总占我便宜。”
又是一场雨落,七月流火,夜如凉水。
顾渺睁眼便看见迟某人趴在床沿边上打盹,眼下一抹乌青,憔悴得仿佛几夜没睡。
他动了动,迟鹤亭立刻惊醒过来,睡眼朦胧道:“嗯……烧退了?”
顾渺想说话,嗓子却生疼生疼,只能点点头,试图爬起来。胳膊一软,又摔回枕头上。
“别起来,继续躺着。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来。”迟鹤亭揉了揉发晕的脑袋,摇晃着站起身,哈欠连天,“你再不醒,我就要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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