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10)
叶流州站起身,往回路走去,走到一半又险些撞进了花坛里。
许延无奈地道:“向右转,门在七步处。”
叶流州应了一声,他的背影从月色里消失,溶入门外漆黑的竹影中。
许延站在原地,收回目光,长立院中陷入深思。
第23章 黄髫
那些蒙着灰尘的记忆接踵而至,长廊似乎回荡着小孩子蹒跚奔跑的脚步,和女人的悲恸的哭声。
仿佛回到了年幼时所居的那座深深的府邸,雕梁画栋,每一处都堂皇精致,许夫人坐在桌边,掩面而泣。
一墙之隔,罗帐熏香,男人侧卧在榻上,怀里窝着一名妙龄女子,宛若柔荑般的纤指捏着颗葡萄,轻轻巧巧地塞进对方的口中,两人含情相视。
许延在外面和他娘久久对坐,脸上都挂着泪珠。面前案上一盏烛灯,羊皮纸罩着,勉强驱散了黑暗,飞来的蛾子围着纸罩打转,扑朔的翅膀带起流动的光影。
许夫人一直沉浸在悲恸的情绪中,他无从安慰,只能爬下板凳,跑进屋里。
“爹,娘在哭……”许延站在罗汉榻边,着急地看着男人。
对方却只顾着和那女子如胶似漆,任凭珠帘外那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传进来。
“爹。”许延伸出小手,却不敢拉他的衣角,“娘在哭。”
面前的景象如一幅雍容华贵的画,而他被隔绝在外。
两人的浓情蜜意在从前,他的母亲也曾有过,海誓山盟的约定,一世一双人,让她记进了心里,扑进了这场虚空的美梦,成了男人的妻子,却被弃之如敝屐。
“爹……”许延哽咽着一声声唤道,他站得时间太久,当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时,男人突然稍稍推开了怀里的女子。
“爹?”许延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去安慰一下娘……”
可是随即迎来的一巴掌重重朝他挥来。
年幼的孩子根本承受不了这一掌的力道,狠狠地摔出去,撞倒了屏风。
珠帘外的许夫人听到这一声,连忙进来,抱住了地上的许延,泪如雨下,哀求道:“老爷,是我多事,不怪孩子……”
无论是受伤的儿子,还是哀痛欲绝的妻子,都无法唤回这个男人的铁石心肠,他一把抓住了许夫人的头发大步向前,生生将她拖到门前,对着她的腹部重重一踢,“滚出去!哭,整天就知道哭!惹得老子烦心!”
许夫人卷缩成一团,颤抖着后缩,“老爷……”
男人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把女人提起来,往地上再度摔去,肉体撞在地上的声音如同惊心动魄,许夫人当即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以为你是谁?生了儿子就觉得是主母了?我跟谁在一起做什么要你问来问去?你只不过是附在老子身上的一条虫!要捏死你太过容易!”
他掐住女人的脖颈,正要用力时,许延从地上爬起来,冲上前张嘴咬住了男人的手。
他使足了全部的力气,却抵不过男人怒喝一声甩开手,许延顿时被甩出门外,小小的身体远远地砸在青石地上。
屋外大雨滂沱,血迹混合雨水在汩汩流淌,许延颤抖着撑着胳膊起身,满头是血。
屋里像是一出荒谬的戏剧,丈夫殴打着他的妻子,可浑身的疼痛又在提醒许延——真真切切。
他转身跑出院子,淋着大雨,拖着湿透的衣衫去找人来,那些丫鬟扈从不知躲到了哪里,他只能一路去了主院,身形单薄得几乎会被狂风吹走,他心急如焚地拍着高高的阁门。
里面走出来个雍容的妇人,她惊讶地看着许延,蹲下来拿出手绢替他擦着脸上的血迹,温和地问:“延儿,这是出什么事了?”
许延抹着眼泪,气也不顺地抽噎道:“大夫人,我爹在打我娘,求、求你去救救我娘吧,求求你……”
妇人用心疼地语气道:“放心,延儿别哭了,待明儿我一定会责备老三,他太不知分寸了……”
许延心里凉透了,僵硬地站着,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妇人,她把手绢塞进了自己手里,似乎又劝慰了几句,但他已经听不清了。
妇人回了暖阁里,橙黄的纸窗上映出一众华贵女子的剪影,不知是谁说了什么话,里面响起一连串的笑音。
那天狂风暴雨后,许夫人气若游丝地被下人抬回去,许延头上的伤口也渐渐愈合,随着时间慢慢流逝。
终于,许夫人心如死灰不再纠缠,对夫君所有痴情都化为灰烬,她和许延待在府邸的一个阴暗的角落,但隔三差五的打骂仍在继续。
许延收拾完散乱的屋子,擦干地上的血迹,和他的母亲静静对坐,许夫人仿佛连泪水也已经干涸,脸上是一片麻木和绝望。
日子完全没法再过下去了,许延往日都会跟着他娘一起哭,但是这次没有,他不过十岁,眼里却写满了坚定。
“娘,”他说,“我要带你走。”
许夫人一怔,过来抱住他,闭上眼睛两行泪水流了出来,“我们走不了……他们家不会允许这种丑事发生,我们哪里也去不了的……”
“娘,我一定会带你走。”许延咬紧了牙。
那时的黄髫小儿已经长大成人,远远离开了那座府邸,血淋淋的记忆也已褪色,却无法连根拔起。
他的个子比他的父亲还要高大,五官长成了一副深邃俊朗的模样,许延站在院里,望了眼皎洁的皓月,转身进了屋。
半个月后。
周垣在药房为叶流州诊脉,静了片刻,到他撤回手,叶流州一直没听到对方出声,便问:“怎么了?”
周垣思虑一番后,拆开他眼前的布带,“我要换一味药材,需要重新配药,这几日你就先别戴了。”
叶流州重见光明,不待他多嘱咐,欢快地溜走了,跑进厨房找酒喝,翻出来一壶黄酒,刚喝上一口,许夫人抱着箩筐走了进来,看见他问:“怎么没戴布条?你能看见了吗?”
叶流州一手把酒藏在身后,咳了一声道:“周垣说要重新配药不用戴了。”
“这样啊。”许夫人温和地笑起来,“喝酒伤身,酒还是少喝点好。”
“好。”
听见叶流州应声,许夫人转过身把箩筐放下,在砧板前忙碌起来。
叶流州走上前,看见许夫人将面团捏成一个个精致的花型,“这是桃花酥吗?”
“嗯,给延儿做的,他一向喜欢吃这种甜食。”许夫人问,“你呢,喜欢吃什么我来做。”
叶流州表示不必多费心,跟着许夫人的后面不动声色地记下做桃花酥的步骤,等到下午她不在的时候,偷偷摸摸地在厨房捣鼓起来,费了半天功夫才将面团捏成型,涂上蜂蜜,在炉子的铁架上烤熟。
他端在一盘桃花酥去了许延的屋子,里面并没有人,许延不在。
叶流州随手把盘子放下,正准备出去时忽然一顿,想起来了什么,转回去捏起一块尝了尝味道,一试之下只觉得又咸又酸,犹如啮檗吞针,险些喷出来。
他盯着桃花酥默默看了半晌,找了个空盒子,把糕点连带盘子全部倒进去,准备带出去扔了,却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走近,此刻再出去已经来不及了,他连忙四处张望,把盒子关上一脚踢进床下。
许延帮阿仲的书卷拿到太阳下晒着,除去霉味,这会儿把拿几册书卷收进屋,视线落在直挺挺杵着的叶流州身上,微微皱起眉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24章 信件
屋里静了一瞬,叶流州与他四目相对,不自觉地词钝意虚,觉得不能久留,顾不得床下的那盒桃花酥,他边向外走去,边随意找了由头道:“没事转转。”
正一脚迈出门槛,和他擦肩而过的许延忽然出声道:“等等。”
叶流州定在原地。
许延背对着他将书卷堆放在案上整理,头也不抬地道:“你缚眼的布带呢?”
“周垣上午说要换药,这几日可以不用戴了。”
“还有,你鼻子上沾有面粉,身上还有酒味,是去厨房了?”
叶流州没想到许延仅凭一眼就看出来了,伸手一抹鼻尖,果然有白色的面粉。
接着许延转过身,视线扫了一圈屋子,“走那么快,你做什么坏事了?”
叶流州觉得那盒难以下咽的桃花酥马上就要被暴.露了,不等对方发现后当面指认,他飞快地说:“你想太多了,我可什么都没做,阿仲找我有事,先行一步。”
他朝许延露齿一笑,便箭步一溜烟消失在门外。
许延看着他跑没影了,露出一丝好笑的意味,回身继续收拾书卷。
夏日炎天暑月,蝉鸣此起彼伏,热浪蒸得四下模糊,曛得人汗流浃背。
阳光好似融金尽铺于地,院里地面的温度只怕和熔浆并无区别,踏上去都唯恐烫出一脚泡来。
幸而有半院覆着树影,阿仲搬出案几,坐在翠竹底下在纸上描画,周垣整理着箩筐里的药材,抖出沉积的渣滓,时不时和阿仲搭上几句话。
他们不远处的树荫底下置了张藤椅,上面躺了个人,一脚架在腿上,一脚搁在盛满了冰水的木盆里,裤脚挽起来,露出的皮肤似那霜雪一般,透着股凉气。
叶流州一身长衫,脑袋枕在藤椅上,正握着阿仲的书卷翻看,另一只手细细长长的五指张开,捧着一碗冒冷气的酸梅汤,微微摇晃,可以听见冰块碰壁的声响。
“阿仲,你书上的小鸡啄米画得不错。”他喝了一口汤,牙齿咬着碗边,染着汁水的唇角向上一弯,“读书时想着丹青,以后是想要考取功名呢,还是想要做一名画师?”
阿仲听了放下狼毫,跑了过来,凑近往书上一看,挠了挠头赧然道:“是以前画的,我都忘了。”
周垣笑道:“咱们阿仲这么聪明,读书丹青两者兼修。”
“我喜欢丹青。”阿仲道:“不过,读书当官以后就能去京城任职吗?”
叶流州道:“那要看是什么官了,外放的地方官员乃是多数,能留守在京多是世家贵族所出子弟,其中以当朝首辅季氏为最,次有穆骞将军把控的三大营,不过咱们大昭重文轻武,武官说话不大管用。”
“况且,季家也已经在插手京城防务,那北镇抚司指挥使程裴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对阿仲道,“你要是想留在京城,可以先去世家做门生,就算成不了大事,也能进宫里来当个宫廷画师。”
周垣停了动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倒是清楚朝堂的事。”
叶流州把书盖在脸上,“茶肆里听来的。”
“宫廷画师?”阿仲看他要睡觉,摇着他的手臂问,“能见到皇上吗?是不是可以给皇上画像?”
几人正闲聊着,廊下传来脚步声,叶流州听着阿仲的话露出笑意,刚把书向上一移,忽然感觉有阴影倾覆,遮住了他脸上的光斑,他的手被人拉住。
受惊一晃,酸梅汤却稳稳当当半点没撒。
遮着叶流州面容的书卷落了地,从一点尖尖的下巴,到眼到眉,线条全都展露出来。
他看着面前来势汹汹的许延,心想莫不是桃花酥被他发现了,脸上半点不露地道:“怎么了?”
许延冷冷地盯着他说:“家里做菜的料酒是你喝的吗?”
“啊。”叶流州心虚地移开目光,“怎么会?”
许延眼看就要发作,万幸的是旁边还有阿仲,不像周垣乐得在旁边看戏,他扯着许延的袖子道:“哥——今日不是还早,待会我就去买一点。对了,娘今天到现在都没有出屋,我去看也没有开门,你快去看看娘吧。”
许延转移了注意力,松开攥着叶流州的手,“娘怎么了?”
“娘早上收到一封信以后就这样了。”
“信?”许延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变了脸色,不再说话,转身快步离开。
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
“哥怎么了?”阿仲问。
叶流州把脚从木盆里挪出来,提着木屐轻声道:“咱们去看看。”
两人把目光转向周垣,对方神秘莫测地展开折扇挡在脸前,“走。”
在许延进了东院的主屋以后,他们齐齐扒在窗户下面听墙根。
隔着窗阁,里面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许延问:“是谁寄来的信?”
许夫人还没有回答,三人立刻竖起耳朵,不放过一丝动静。
屋里一片寂静,迟迟没响起回答,紧接着头顶忽然咯吱一声响。
窗阁开了。
三人整齐地抬头,对上许延居高临下无比危险的目光,不由都哆嗦起来,一哄而散。
看着几人远去了,许延关上窗子,回过身。
屋里许夫人坐在桌边,神色疲惫憔悴,面前放着那封信。
许延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嘴角微微向上一撇,露出一个冷锐的弧度。
“您是希望我回去给老爷子过寿?”他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已经离开那个家,没有必要顾忌他们一丝一毫。娘,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许夫人黯然地垂下头,“那是你的祖父,若是没有他的帮助,我们当初根本走不了。”
“要真称得上这个称呼,就不会放任你受尽痛苦。时隔多年,难为他们还记得我们,信到还真是写的冠冕堂皇,虚伪得让我找不到边。”
许延拿着信放在烛火上,火光寸寸将纸信燃为灰烬。
第25章 寿辰
许夫人见到他的动作微微一惊,道:“延儿,你祖父他只是……”
“我知道。”他的眼底映着跳跃的火光,“站得太高的人看不见脚下的蝼蚁。”
那团火焰逐渐熄灭,许夫人的神色一寸寸平静下来,含着隐隐的愁苦道:“你总说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可是这么多年你又何尝释怀过?”
室内墙壁铺着竹帘,光线晦涩,许延的眼眸隐没在黑暗中,剑眉蹙起,有着一道深深的竖痕。
“是。”他用一种平静以至于有些冷漠的口吻道,“我恨那个所谓的父亲,恨那个作壁上观的家。”
许夫人闭上眼睛,微吸了一口气,带着浓浓的悲恸,“可是你的父亲他已经死了。”
“娘,我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您那般的柔软心肠。”许延道,“他真该庆幸死在我长大前。这份仇恨埋在他的棺材里,还望那家人不要来翻土才好。”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许夫人低头看着桌面,艰涩地说:“延儿,我只盼你能释怀。我们当年走得太匆忙了,什么都没有说清,借着这次回去过寿的机会,也是为了斩断和他们家的所有关系。”
许延在黑暗里站了半晌才缓缓出声道:“我知道了。”
叶流州、周垣和阿仲远远坐在凉亭里,注视着许延的身影大步走出房门,穿过庭院。
“看来许延留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了啊。”周垣望着天色,摇了摇扇子。
“什么?”阿仲睁大了眼睛,“哥哥要走了?为什么这么说?”
“出什么事了?”叶流州刚刚问了一句,阿仲便急不可耐地冲出凉亭,径直去找许延了。
他起身跟上,走了几步身后的周垣唤了他一声,“我这两日便会帮你重新配好药。”
叶流州意识到了什么,朝他点了点头道,“多谢。”
转而向庭院走去,阿仲正扯着许延不让他走,叶流州没有走近,想到这会儿许延一时半刻走不开,他屋里还有那盒没被发现的桃花酥,便悄悄进去处理掉。
只是这次也非常得不凑巧,许延不知怎么摆平阿仲的,后脚跟着进屋了。
他扫了一眼端端正正坐在一边的叶流州,没有说话,直接上榻躺着休息了,黑袍铺开,一手挡在眼前。
叶流州瞅了一眼床榻底下,没有看到盒子,估计那一脚把它踢到最里面了,不由十分忧愁。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屋里一片安静。
他拨着放在案几上的青玉算盘,看着上面的算珠从左移到右,慢慢回过神来,道:“周垣说你快走了,是真的吗?”
许延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叶流州等不到回应走近,趴在边上歪着头看他,可惜对方的手臂挡住了脸看不清神情,他放轻了声音:“许延,你睡着了吗?”
许延动了动,微微放下手臂,侧过脸,两个人近距离的对上视线。
“过几日我要去一趟燕京,到他们家过寿。”他的面色平静,只是眉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叶流州知道“他们家”是说许延父亲那一家子人,抱以怀疑地口气道:“我怎么觉得,你去的话会让寿宴变成一场腥风血雨?对了,他们家在京城定是有权有势,你砸完场子还能溜得走吗?”
许延面无表情地道:“你想哪里去了?我这次去是跟他们说清楚斩断关系。”
叶流州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喃喃:“血缘至亲,想要完全斩断联系可不容易啊……你想清楚了吗?”
“早就该把这事理清了。”许延下了榻,将梅瓶向左转动,密室的墙壁向两边展开。
叶流州跟着他走了进去,里面如同第一次所见那般奇珍异宝琳琅满目,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
许延从里面取出一座红玉石梅寿长春盆景,如意云纹盆錾金委角,托着累累梅花树,翡翠枝叶,嵌以碧玉、碧玺、松石,而最为光灿耀目的是梅花瓣所用的上百颗红玉石,寓意为“梅寿长春”。
叶流州深感惊讶,“你要拿那么贵重的盆景去做寿礼吗?”
要知道平常的许延可是爱财如命,一毛不拔。
许延冷冷一笑,“若能用这盆景来撇清干系,倒是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