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35)
茅屋破洞处投下金灿灿的阳光,将青辞整个人笼罩,他伸来的手修长白皙,就在两人的手掌即将交握的那一刻,他对谢临泽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接着收回了手。
错愕在谢临泽的脸上一点点绽开,凝固,他半空中的身体随之失力坠落,那一瞬间极为接近光明,下落时如堕地狱。
第71章 命运
他哗啦落地, 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身,周围木屑纷纷扬扬,慢慢地抬起头, 仰望上方的青辞。
两个人对视间, 青辞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容,毫不留念地转身消失在屋顶破洞中, 光影随着他扬起天青色的衣袂游离。
下一刻砰地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光线昏暗的屋里, 不远处北娆人所持的鸟铳冒着袅袅白烟。
谢临泽的身形猛地一晃, 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 带着巨大冲击力的铅弹从他的腹部穿透而过,汹涌的血液浸透了衣襟。
那一刻剧痛还没有传到他的脑海中,四周梁木忽然响起因为鸟铳的不断射.击, 而接连崩断的声音,只不过眨眼间茅屋坍塌,头顶的横梁重重朝少年压了下来!
轰隆的震荡中无数灰尘飞扑,北娆人叫嚷着慌乱向外逃去。
谢临泽被横七竖八的木头压在最底下, 浑身无法动弹半分,剧烈地疼痛如同火燎,淹没了他一切的意识。
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颤抖着胳膊想要起身,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撑起身上的千钧重负,咬着牙声音透着撕近乎裂般的血气,“青辞——”
源源不断地鲜血从他嘴角流出来, “青辞……”
“青辞……”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因为颤抖变得像是啜泣一般,干涩的眼底布满了血丝,视线落在地上,那是碎了一地的松醪酒。
这时,又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原来被他踹倒在地的刀疤脸爬了起来,跟着同伴的呼唤正要逃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少年,这一眼让他停下来脚步。
“等等!你们快过来……”刀疤脸朝谢临泽走去,目光驻留在他的身上,只见少年胸口到肩膀的衣襟被断木划破,尽管灰尘交错依然掩不住皮肤上的龙纹。
“瞧瞧我发现了什么……”刀疤脸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这位可是谢家的太子。”
谢临泽睁大了瞳孔。
那之后他被这群北娆人从废墟中抓了起来,匆匆带离京城,在一处荒凉的小城驻扎,对方并没有让他因失血过多而死,而是把他关押起来。
少年坐在漆黑狭窄的笼子里,脸上满是灰土,瓦檐上污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头上。
在笼子附近的矮墙边,看守他的北娆人转过身,对过来察看的领头人骂骂咧咧道:“这小子几次想跑,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老子真想宰了他!”
领头的盯着笼子里少年的背影,“杀不得,毕竟是谢家的太子留着可有大用,你们有没有审问出来什么?”
“什么也不说,打都打不服,咱们天天躲着官府的追查,这他.娘的什么时候是个头?要我说不如直接砍了他的脑袋送给狗皇帝!”
领头的沉吟片刻,忽然道:“我记得费连将军那里是不是炼出了佛罗散?”
“你是说……”
“杀了他可太便宜昭皇帝了,不如把他唯一的儿子变成咱们的一把刀,用来对付他们,到时候自己人杀自己人,场面一定很好看。”领头的笑了起来。
被关在笼子里的谢临泽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倏地回过头,背脊一片令人战栗的寒冷。
数日后,他和一群被种下蛊毒的人们被驱赶进了一座巨大的牢房,咔嗒一声响,沉重的锁链将他们锁住。
少年站在惶恐的人群中,随着佛罗散的发作,四周变得一片混乱,他静静地站立不动,像是凝固了般,透着冰冷的铁栏杆,看向外面作壁上观的北娆人。
飞溅的血液的落在他的脸上,渐渐地,整个世界变成了血红色,杀戮中,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狂笑,人间地狱莫过于此。
意志力让谢临泽勉强抵抗住蛊虫的肆虐,躲避开刀光剑影的厮杀,拉扯着铁锁想要逃出去。
阴森的铁牢房外,数圈石台上坐着数十个观看这场杀戮的北娆人,他们的脸上挂着像面具一样的笑容,仿佛牢房中的人们和野兽并无区别。
领头人对身边一位大人物低声道:“没有人能逃得过佛罗散的控制。”
高大的中年男人没有说话,淡淡地换了一个坐姿,目光落在谢临泽身上。
少年听见身后的疯狂的嘶吼声,向旁边一避,尽管如此,刀锋仍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谢临泽抹了一把手臂的血迹,他单手抓住栏杆骤然一翻身,在半空中踢飞对方的武器,砰地落地,因为腹部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剧烈的动作让他喘息不已。
比起已经失去理智的众人,他还能维持着清明地左闪右避,利用尸体掩盖住身形,却忽然有人撞了过来,那是一个有着褐色皮肤的小姑娘,惊慌地向后退着:“不要杀我!不……不要杀我……”
谢临泽意识到对方也没有被蛊虫控制住,便看准时机一脚踹开袭击她的男人。
小姑娘吓了一跳,茫然地看向谢临泽,紧接着反应过来,学着他用尸体掩盖自己。
慢慢的牢房里的人数越来越少,尸体像麻袋一样堆积着,最后只剩下三个人,一个完全被蛊毒控制的壮实男人,十几岁的小姑娘和谢临泽。
在漫长的死寂中,男人一点点地,将空洞的视线投向颤抖的小姑娘,手上弯刀的血液流串地淌下血珠。
一步步地向她走去。
小姑娘浑身都在剧烈的战栗着,看起来下一刻就会尖叫出声,可是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睁大到极致的眼睛里流出大颗大颗的泪水。
泪水中倒映出的男人像是宣告死亡的神灵,向她挥下了屠刀——
“嘭!”
男人猛地一边摔去!
谢临泽收回脚,捡起地上的刀,朝牢房的门走去,一下一下地砍着坚硬的锁链。
场外石台上的北娆人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领头人注意到身边的中年男人又换了一个坐姿,便道:“费连大人不必担心。”
他拍了拍手,一个侍卫端上来托盘,上面放着一块白玉,他拿刀割开了手心,滴在上面,白玉中那一线红丝骤然扭动起来。
当啷一声,谢临泽手上的刀落在地上,身体里受到刺激的蛊虫不断挣扎起来,疯狂地要冲破意识,他攥紧了铁栏杆,冰冷的触感让他恢复了几丝理智。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声男人的惨叫,他回过头,看见小姑娘正麻木地握着匕首,一下又一下地把刀刺进男人的胸膛,每每抽出带出飞溅的血花。
直到男人彻底断了气,她才起身,殷红的眼睛看向谢临泽,朝他歪了歪头,这一幕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谢临泽惊愕地张了张嘴巴,像是从这个削瘦伶仃的小姑娘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若被蛊毒控制住……他的结局。
面对小姑娘的攻击,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慌不择路的向旁边滚去,完全受佛罗散驱动的人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任何自我意识,只会被鲜血和杀戮吸引。
小姑娘动作很快地追上来,挥舞着刀朝他劈去,按照平时谢临泽一定能轻易地躲开,可是他此刻重伤在身,心神大乱,蛊毒像附骨之蛆蚕食着他仅剩的意识。
他甚至连反击都忘了,在牢房里四处躲避,外面的人看不下这场你追我躲的游戏了,吩咐手下拿过弓箭,闪着寒光的箭矢对准谢临泽。
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扬声笑道:“别直接把尊贵的太子殿下杀了,那还有什么可看的?”
此言一出,四周响起一阵笑声。
随着嗖地一声,谢临泽猛地转头看过去,注意到了来势汹汹的箭矢,瞳孔紧缩,却来不及避开,被擦伤了左腿,身形一个趔趄,蓦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面。
他艰难地翻了一个身,小姑娘却已经近在咫尺,双手握着刀狠狠挥下!
在即将刺穿他的胸膛的前一刻,谢临泽倏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两个人的胳膊都在微微颤抖。
死亡的阴影一点点地覆盖住了少年,四周静到了极致,血红色渐渐萦绕在他的眼底,谢临泽猛地一翻身,冒着青筋的手掐住小姑娘的脖颈!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以至于对方的脖颈发出了骨骼交错的咯咯声,两人一上一下,彼此红色的瞳孔近距离的对视着。
那一刻极其漫长,谢临泽连眼眶也变得红了起来,哽噎着闭上眼,压抑不住的泪水顺着他的脸流下。
小姑娘停止了呼吸。
他渐渐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幻象还是真实,只听见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大笑声,回荡在灰暗的穹顶。
石台上的一众北娆人正笑着称赞佛罗散的威力,对牢笼中的少年投入嘲讽的视线,但在下一刻那笑声渐渐地弱了下去。
只见谢临泽捡起地上的刀,哐当一下斩开了锁链,一步一步地迈出了牢笼。
笑声突兀的停下,变成一片诡异的死寂,众人僵硬在原地,震惊地看着少年举止麻木,他没有做出攻击的动作,只是径直地朝前方走去。
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顺着对方的步伐看过去,尽头是敞开的大门。
少年脚步停下,抬起手将大门关上。
众人这才惊骇地意识到,对方的举动根本不是为了逃跑,而是在杜绝他们离开这里半步的可能。
在极度的安静中,少年转过身面向他们,手中的刀锋闪着森然的寒光,像是命运狰狞的笑容。
第72章 叛道
当一切尘埃落定, 石门被外面冲来的三大营撞开时,无论是赶来救他的昭德帝,还是身后的青辞, 眼前都是这么一幕画面。
积尸若丘山, 流血如汪洋。
尸体当中站着谢临泽,身形像是渡了一层黑暗的剪影, 正背对他们,一手扶着铁栏杆, 一手的刀锋上已经出现坑坑洼洼的豁口。
他听见动静, 回过头, 眼眸是一片艳丽的血色。
后面的事他已经记得不太清了,只知道在他的父皇面前杀了很多人,他们恐惧的神情如出一辙。
昭德帝废了很大的功夫才让士卒们制服住谢临泽, 把他带回京城,并清扫了会透露出口风的士卒,开始着手调查北娆人,寻找佛罗散的解药。
却不知道在救回谢临泽的那一天, 众人压着失去理智如同野兽的谢临泽撤离牢房,最后离开的青辞在这杀戮场站了半晌。
他在抛下谢临泽后特意打伤了自己,等了半天才带伤进宫禀告昭德帝, 一番言辞巧妙的隐去了自己的所作所为,陪同皇上一起追查太子的下落,但所此事严重的程度仍然让他超乎想象,青辞的视线在断肢横尸中转一圈, 忽然之间目光一凝,他看到地上躺着一块白玉。
回到皇宫后,谢临泽时常清醒,时常不受控制,蛊毒正在一点点地将他吞噬,他拥有理智的时间越来越少,经常到处伤人,一圈看守他的禁军都没能拦下,再这样下去宫廷将陷入一片混乱,流言蜚语无法掩盖,这位大昭的太子殿下将彻底毁了。
为此昭德帝做了决定。
殿外天色灰蒙蒙,下了大雨依然无法掩盖住杀戮声,青辞站在窗阁下淡淡一笑,手中里握着一块白玉,走了出去,阶上随着雨水淌下的血液浸湿他的鞋履,避开不远处逃散的宫人们。
弥漫的浓重血腥味直冲大脑,他看向正要闯进屋舍的少年,“阿泽。”
谢临泽麻木的大脑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的动作僵住,紧接着杀气让他眼里的血色更加浓郁。
青辞摊开手心,露出那块白玉,有恃无恐地微笑着,“阿泽,你知道吗?你若是再无法控制住佛罗散,陛下就打算永远把你关起来,到死。”
在最后两个字上,他加重了语气。
谢临泽喘着气,无法上前半步,把空洞的目光从玉上挪开,避开对方,向屋子里走去,里面排列的案几翻倒,礼法典籍散落一地,一群送进宫里培养做侍从的学童们,正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里。
“说起来,季六也是和他们差不多的年纪呢。”青辞不紧不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谢临泽迈进门槛的脚步一顿。
“等到雨停了,我就把他接进宫来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模样。”青辞道,“他见到你一定会害怕,因为你会撕碎他的身体,一片片的,直到他的心脏停止跳动,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谢临泽的呼吸颤抖起来,伸手扶住门框,深深地低下头去,显然在用尽全力压制着凶猛的蛊毒,然而剧烈的痛苦让他浑身都在颤动,撕扯着岌岌可危的神经。
青辞笑容渐深,“不仅季六会死,任何接近你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会失去一切,所有你珍视的东西,都会化为灰烬,最终等待着你的,不是了结的死亡,是永远、永远的在黑暗中度过余生。”
谢临泽弯下脊背,喉咙里发出痛苦至极的嘶吼,就像是一只浑身钉满铁刺,在牢笼中挣扎不出的困兽。
青辞的语气轻柔,“从一个万人敬仰的皇帝到一个万人唾弃的怪物,谢临泽,感觉如何?”
漫天大雨落下,谢临泽再也无法忍受,猛地朝他扑了过去,两个人一同摔倒在地。
雨水向四处飞溅,青辞躺在水中,面色淡淡地看着上方的少年。
在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煎熬后,谢临泽眼底的血色一寸寸消褪,整个人渐渐地从疯狂恢复了平静。
若是被他杀掉的北娆人有一个能在这里,一定会惊讶至极,因为从来没有人在佛罗散完全发挥作用后,还能压制住毒性的控制。
谢临泽以不可思议的意志力抵抗住了佛罗散,做到了原本不可能的事情。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抬起视线看向身下的青辞,声音沙哑得可怕,“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青辞微笑,“我不想你被蛊毒控制住啊,你看,你现在不是摆脱佛罗散了吗?”
“你明白我在问什么!”他抓紧了对方的衣襟,愤怒让他神色都扭曲起来,“为什么要背叛我?!”
“阿泽,你要杀了我以泄心头之恨吗?”青辞顿了顿,“不过我死了你就不会知道原因了,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到时候我会好好解释,任你处置。”
谢临泽在被抓住的每天里都在想着摔下来的那一刻,然而其中缘由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青辞将衣襟挣开他的手,从地上站起身,静了片刻对他道:“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吧,以后不会再有杀戮了。”
谢临泽站起身在大雨中看着他,目光深刻,“一个时辰后,你若是不能给我答复,我就会杀了你,青辞。”
他留下这一句话,转身向外走去,他彻底清醒了神智,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只觉得浑身发冷,漫无目的地走累了,找到一个角落坐下。
随后不到半个时辰,四周忽然响起甲胄和武器摩擦的声响,他抬起头,看见昭德帝带着惠瑾皇后出现在不远处,身后是大批大批的禁军。
“父皇……”他喃喃着站起身,“母后,我记起来我做过什么了……”
昭德帝没有靠近他半步,语气冰冷地说:“你做的事情的确已经无法令人容忍,来人,抓住他!”
一伙一身甲胄的士兵冲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手臂,谢临泽没有挣扎,他焦急地对他的父亲道:“我不会再杀人了!我已经控制住我自己!”
“你是怎么控制的?”昭德帝一抬手,数个禁军抬过几个孩子的尸体放在地上。
——那是先前屋舍里的孩童。
谢临泽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的尸体,“不……”
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回想起青辞的笑容,心惊胆战地转向昭德帝,“父皇!我没有、我没有杀他们!这是青辞做的——是青辞杀的他们!”
昭德帝摇了摇头,“一路宫人见到的人都是你,与青辞何干?重要的是你没有办法控制住神智,你已经不配做大昭的太子了。”
他身边的惠瑾皇后扯了扯他的衣袖,让他别再说下去。
昭德帝不留一丝情面,对禁军吩咐:“把他关进地窖。”
“不!父皇,我没有做过,我真的、我真的没有再杀……”谢临泽被禁军抓着向外押住,他意识到自己解释不清了,朝惠瑾皇后伸出手,声音几乎撕裂,“母后——!”
惠瑾皇后听到他的呼唤慌忙想要上前,但是被身边的昭德帝拦下。
“别把我关起来!”谢临泽开始挣扎起来,一把推开身边的禁军,转而向昭德帝冲去,“父皇你相信我,我是你的儿子,我是大昭的太子——”
重重禁军涌动,挡在了皇帝面前隔开他们,对少年投去忌惮的目光,数道绳索破空投掷而过,瞬间套住他的左脚和脖颈,再一拉,谢临泽狠狠地摔倒在地。
他浑身都被雨水浸透了,狼狈地扬起面孔,仍不肯放弃地惠瑾皇后伸出手,“母后,母后,救我!”
惠瑾皇后捂住嘴巴,泪水从通红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他被禁军扣押住,无法动弹,向地窖的方向拖去,谢临泽挣扎着扭过头,声嘶力竭,“娘——娘——”
惠瑾皇后看着他,无能为力地恸哭出声。
那一扇巨大的门紧紧关闭,封闭了所有的光线,谢临泽卷缩在地窖中,十六年来的骄傲全数粉碎,意气风发消磨殆尽,只留下无止境的噩梦,重复着有关黑暗的记忆,以及背叛者虚伪的笑容。
佛罗散发作时虽然不能再让他失去理智,但是会让他一点点地失去感官,翻涌着从不停息的痛苦。
在这里所有的时间静止,他存在的痕迹仿佛都被彻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