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33)
许延明白了宫里有变,止步在外,焦虑地思来想去,调转马头向季府赶去。
守在季府门前的侍卫正打着瞌睡,听到一阵马蹄声连忙惊醒,喝道:“何人?”
来人勒住马,居高临下地道:“南镇府司许延,有要紧事来见季大学士。”
侍卫惊疑不定地看他一身血迹,“季老太爷已经睡下了,有要紧事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身边的另一个侍卫举起灯笼,看清了许延的脸,连忙拍了一下同伴:“那是六公子!六公子回府,还不快开门!”
两人手忙脚乱地推开了门,便见许延连马也不下,喝了一声便直接驾马冲入府内,望着其远去背影,两人不由得纷纷张大了嘴巴。
第68章 棋子
季老太爷大半夜收到下人的通报醒来, 听到是许延闯府显然一愣,匆匆披上外袍让下人沏茶,把他引去书房。
许延走进书房, 两人一照面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 又听侍从慌张地冲进门,急声道:“老爷出事了!……”
接着他瞧见了许延声音倏地一停。
季老太爷摆了摆手:“但说无妨。”
“季首辅被国师扣押在宫中, 现在宫里满是禁军和玄蝎卫,还有穆河带着三大营轮流换防, 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季老太爷皱起眉, 沉吟着看了一眼许延, 见他没有惊讶之色,道:“这就是你深夜来此的原因?在你出宫之前发生了何事?”
“皇上身中剧毒佛罗散,现在应该同样已经被青辞控制住。我方才去渡云观寻找解药, 发现当年先帝遇刺一案和季家有着诸多关联……”许延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不知季大学士作何解释?”
季老太爷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面色沉静,思索着道:“季家虽把持朝政, 僭越皇权行事,为维持家族昌盛而机关算尽,但却从没有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那季老夫人和青辞互通信件你又作何解释?”
“京中众女眷多有和渡云观往来, 上香礼拜,青辞为其中道法造诣最深,与其论道不过寻常,亡妻亦在此列, 并没有什么特殊,若说信件,内容应当只是关于道法之事。”
季老太爷不愧是奠定季家权势之人,在片刻功夫就把许延的话理清,还猜得大差不差,“你说亡妻与青辞通过书信便代表季家与先帝遇刺有联系,怎么?你是觉得真正的幕后主使不是贺纪枫,而是青辞?”
“你真的不清楚先帝遇刺一事?”许延冷冷地盯着对方的神色,拢在袖袍下的手指缓缓转动着扳戒。
“我只知道贺纪枫投敌叛国谋害先帝,已经盖棺论定。”季老太爷肃穆的面色岿然不动,和他对视,“你没有任何证据,妄想以揣测推翻当年的案情是行不通的。”
许延:“我查到一些线索,需要你帮我找到与季老夫人亲近的所有人,包括她身边的奴仆。”
季老太爷笑了起来,带起面上一道道的褶皱,“你已经和季家撇清关系,为什么觉得老夫会帮你?”
“这不是请求,而是交易。”许延淡淡道,“我会救出季函。”
季老太爷定睛看了他数息,渐渐地正色起来,手臂朝旁边的椅子一扬,“坐下说。”
“不必了,当务之急是将摆脱青辞对于陛下和皇宫的控制,也只有这样才能救出季函。”
季老太爷叹了一声:“我早就预料到一旦皇上压制不住佛罗散,青辞就会有所行动,没想到他来得那么快。”
许延满腔的困惑再度涌了上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给陛下下佛罗散的人,是不是青辞?”
季老太爷久久没有答话,像是陷入了对于过往的沉思中,半晌才带着一丝欣慰地看向许延,却答非所问:“皇上当年让你离开京城,想必就是为了避免今日的局面,所幸的是,你成为了一个能够顶起风雨而行的人。”
许延深深地皱起眉:“——你说什么?”
“你不是一直很疑惑我当初为何不顾礼法,同意你和你娘离开季家吗?”季老太爷说,“我现在告诉你,让你们离开季家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陛下。”
屋里像是一切蒸发了般安静。
许延僵硬地垂下转着扳戒的手指,这句话如轰然雷鸣,让他的脑海一片茫然,怔忪地看着这位年迈的季家家主。
“我至今仍记得皇上前来找我,还是太子殿下时的他第一次有求于人,向我拱手行礼的样子。这是陛下在被关进深宫,做的最后一件事。在那之后,满城风雨,朝野动荡,京中被青辞清洗了一遍,就连季家也存在其掣肘下。”
许延的瞳孔颤动着放大,脑海中关于陈年往事的记忆在瞬间洗去了灰尘,一幕幕汹涌着接蹱而至。
那么也就是说……他一直念着的这一份恩情,其实欠的人是谢临泽……
可对方却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他喃喃着:“临泽……”
……
许延在离开季府后,利用白驹门的情报东奔西走,青辞将在两日后举办清醮法会,留给他部署的时间太少了,一个白日过去,关于季老夫人那边的没有查到有用的消息,甚至在老夫人去世后,她遣回家的贴身婢女们一个个都不见了踪迹。
许延并不完全指望当年的旧案能一朝查清,拿下主意,开始暗中从城外运送火.药。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太玄殿之中一片安静,青辞将坐于案几前,持着狼毫批阅奏折。在他不远处,绛红色的层层帷幔垂落,映着一个漆黑的身影,谢临泽端着酒盏,轻轻摇晃着,手臂搭在屈起的腿上,衣袂上沾着馥郁的酒香。
青辞看了他一眼,将剩下的奏折处理完,起身绕过帷幔,走到他的面前,“用了新配的药,还能看见吗?待到了灵鹤台,可不要出了纰漏。”
谢临泽垂着眼帘,眼尾线条狭长微弯,像是湖水剪开的涟漪,修长的手指举起酒盏,他饮完一口,抬起眼睫,眼底映着琉璃灯的碎光。
他像是完全喝醉了,并分不清对方究竟说了什么,只张着泛红的眼眸望着青辞。
青辞像是深陷在他的目光里,受到蛊惑般伸出手,摸了摸他随之微闭的眼眸,“你要是永远也看不见了,的确太过可惜。”
他慢慢地蹲下来,将狐裘披在男人身上,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诊了一会儿脉,“你醉了,早些休息吧。”
谢临泽一直静静地坐在软榻边,任对方为他盖上狐裘,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青辞留下一盏琉璃灯,转身出了太玄殿,门外的玄蝎卫迎上来,他淡淡道:“随我回一趟渡云观。”
国师所乘坐的马车离开了皇宫,太玄殿静谧一片,窗外夜色深沉,谢临泽饮完了最后一口酒,将酒盏放在案几上,发出轻轻一声响动。
他站起身,随手抽出搁置在一旁的匕首,迈着不急不缓的脚步推开了殿门,剩下一个守在外面的玄蝎卫连忙道:“皇上您不能——”
谢临泽头也不转地一抬手,玄蝎卫只见眼前银光划出一道弧度,下一刻他的喉咙已经被深深割出,没有说完的话便化成了咕噜咕噜的血液涌动声。
谢临泽走下石阶,眼底满是冰冷肃杀,哪里还有一丝醉意。
当巡守皇宫的穆河听到下属回禀的消息时,震惊而慌忙道:“你说什么——皇上逃出太玄殿?已经杀到了朝露门?!”
“是,您的三弟穆忌指挥使已经带着北镇府司包围过去了!只是……没有人能拦得住皇上……”
穆河快步向去走去,“通知三千营跟我围住朝露门!”
当他带着大批人赶过去时,门楼空地上已经堆满了尸体,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谢临泽正站在包围圈中,从头发到衣摆都在往下滴着血,脚下踩着还没有断气的锦衣卫,用对方的袍子擦了擦长剑上的血迹。
这一幕显然是极其骇人的,不仅穆河惊愕失色,他身后的一众亲兵也陷入了诡异的骇然无声。
这时候人群里冲出一个人,举着刀向谢临泽砍去,穆河看清了那人竟然是他的三弟穆忌,当即怒吼:“不要过去!”
然而已经太晚了,谢临泽轻描淡写地一挥剑,别开对方的袭击,再一脚狠狠踢倒了穆忌,踩在对方的腹部,稍稍用力,对方痛苦挣扎着却无法起身。
“谢临泽!”穆河见状青筋暴起,愤怒地吼道,“你以为杀了他就能逃出重重包围离开皇宫吗?!”
他重重地喘着气,死死地盯着男人,“你控制不住佛罗散发作,是像重复当年的结局,再次成为一具行尸走肉吗?!”
谢临泽站直身,隔着横七竖八的尸体看向他,淡淡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谁告诉你我杀人是因为受佛罗散发作?谁又告诉你我要离开皇宫?我废了这么多功夫,只是为了把你引来而已。”
穆河错愕,“我?”
“是,显武将军。”谢临泽道,“上前来。”
穆河浑身僵硬,没有动弹。
谢临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提着剑手腕一翻转,剑锋深深刺进穆忌的肩膀中,他立刻发出痛苦地嘶喊:“大哥,快来救我!”
穆河深深吸了一口气,滞涩地走上前,与男人隔了五六步停下来,语气里满是忌惮和警惕,“你究竟想做什么?”
谢临泽道:“穆家的嫡系只剩下你和穆忌了吧,说起来穆炆的死你一定有过调查,有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穆河低下头,“北镇府司程裴已经死了。”
寒冷的夜风穿过朝露门这片空地,谢临泽嘲讽一笑,“你真以为是程裴杀的穆炆吗?”
顿了半晌,穆河压抑翻涌的情绪,仍然显出一丝恨声,“我知道,这事还和季延有关系。”
“自欺欺人,你清楚真正害死穆炆的幕后之人,是布置这盘棋局的青辞。你们穆家满门,都只是他的棋子,穆炆是废棋。”谢临泽踩着脚下的新一任指挥使,“穆忌是废棋。”
他一字一句道:“包括你穆河也是,在这场棋盘稍有差池随时可以替换,这就是你们与季家最大的区别。”
穆河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却又无法反驳一句。
“今天我杀了穆忌,不会引起任何后果,青辞无法向我追究,没人能让我替他偿命。那么你呢,显武将军,你可以再次丧弟之痛吗?”谢临泽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穆河明白过来了,不可置信地开口:“你想我让我被背叛青辞?”
“我只想让你看清穆家所处的位置,不要再做一颗随时可以替换的棋子。”
两人僵持在寒风之中,谢临泽的身后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看清来人的穆河脸色大变。
谢临泽立刻拔.出剑,正要回头,只听风声呼啸,脖颈侧被重重一击,当即来不及发出一个音,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长剑当啷落地,穆河眼睁睁地看着青辞直接一记手刀打晕了谢临泽,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身后伫立着黑压压的玄蝎卫。
“国师大人……”穆河后退了一步。
青辞正抱着谢临泽转身向前走去,忽然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穆河,“他说了什么?”
穆河面对他喉头发紧,浑身紧绷着,“陛下以穆忌的命来要挟于我,要、要……”
青辞微微偏了头,目光清冷似月辉,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回答。
穆河艰涩地说:“要我放他出宫,但是在下并没有答应。”
青辞转身离开,一群肃杀的玄蝎卫跟随着他的脚步远离朝露门,剩下的穆河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站了半晌才吩咐手下将尸体处理干净。
“你想要离开皇宫?”青辞绕过屏风。
太玄后殿中草木相掩,甬道两边垂着水墨画,青石堆砌的一汪清池里,浸着长发披散的谢临泽,浓重的水雾萦绕,迷乱人眼。
他刚从昏迷中醒过来,意识还有些不清醒,根本没有听清青辞的话,望着水面,发丝间一缕缕的血液,滑落下雪白的背脊,滴溅的在水中晕开。
青辞见此眸色变深,一步步地走下水中,任由广袖长袍被浸湿,腰间悬挂的白玉也落在水中,在白雾中伸手扳住男人光洁的肩膀,让他回过身,附在他的耳畔轻声问:“这世上除了皇宫还有你的容身之处吗?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偏偏身为帝王冠以谢姓的你,却只能永远留在这座宫殿之中,无路可走。”
谢临泽涣散的目光一点点凝聚,他冷淡地眼眸向一旁转去,“那可未必,留在皇宫即是困在你身边,你以为我会甘心吗?”
“过了这么多年你都无法离开,你只能学会甘心。”青辞微笑着,抬手捏着男人的下巴让他面对着自己,“你一向明白我的心思,不要再无谓的忤逆下去了。”
这个姿势男人几乎被他圈在怀里,谢临泽眯起眼睛,意带嘲讽,“你的心思?”
“人皆为色所惑,我也不例外。”青辞说着偏过脸,吻上男人因为气血不足而呈现出淡色的嘴唇。
第69章 崩塌
谢临泽闭着牙关, 面色波澜不惊地由着他动作,没有任何回应也丝毫不退让。
清池里水雾弥漫,静得只剩秋叶落进水中的轻响, 青辞感受到对方将他视若无睹的态度, 他稍稍退开,嘴唇沿乌黑的鬓发而下, 在软腻的颈侧磨蹭片刻,接着一口咬了下去。
疼痛让谢临泽有些颤抖, 他一抬手想要推开对方, 却被青辞早有预料攥住他的手。
殷红的血珠流淌下他的肩膀, 顺着细长的锁骨,划出一道妖异的红痕。
他紧紧蹙着眉,“青辞, 我们两个之间不可能,你早就明白的。”
青辞缓缓抬起头,视线在殿中转了一圈,叹息着, “可惜的是,我一向没有自知之明。”
“真的如此吗?从你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你心里的忌讳就像是刺一样, 永远也拔不掉。”谢临泽垂着湿漉漉的睫毛,“即使是成为了位高权重的国师,你始终记得你最初的身份——羽水城中的一个小乞丐。”
青辞定定地看着他,“看来你出宫这一趟所获甚多, 那你应该已经知道惠瑾太后为什么亲自来到羽水找我吧?”
谢临泽的喉结艰涩地动了动,半晌才道:“她想除掉你。”
青辞轻轻一笑转过身,曳着潮湿的衣袍向岸上走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白玉,“她的想法还真是一直没有变过,不过她来晚了一步,那个时候我已经被前代国师接走了。”
“阿泽,”他回过头,看着笼罩在水雾中的黑发男人,“我想问,你杀了这么多人,身体里种下的佛罗散恐怕已经无法再压制住,到了随时可能发作的边缘了吧?”
谢临泽的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掩饰住,平淡地道:“如果我压制不住,现在还可能跟你说话吗?”
他说完这句话起身上岸,穿上雪白的衣袍系上腰封,走过青辞身边,脚下木屐踩着一地鹅卵石,向着寝殿而去。
青辞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水墨字画后,也没有收回目光。
不远处玄蝎卫匆匆走近,施礼垂首道:“禀报大人,季延在昨日夜里闯进季府面见季大学士,半个时辰后才离开,属下办事不利,没有追上他的行踪,敢问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青辞淡道:“我记得他已经舍了季家六公子的身份,现在他会回去见季老太爷,无非是想查清前尘往事,派一队人继续追查,找到了直接杀了他,带回首级。”
“是。”玄蝎卫领命退下。
又是一日很快过去,清晨时分巍峨高耸的灵鹤台半掩在晨雾之中,下面已围满了前来观看法会的百姓,一片熙熙攘攘,谈论着道法和国师,其中自然还有单为了一睹盛况的人群,场外停着车水马龙,混杂着不少达官显贵。
等到国师浩浩荡荡的仪仗出现时,众人纷纷沸腾起来,掂着脚向前看去,威风凛凛的三千营犹如壁垒,挡住拥上前的人群,车鸾在石阶处停下,身穿一袭绣着鹤纹灰色道袍的青辞走了下来,却没有继续挪动脚步,而是将手伸向车帘。
随后谢临泽从车鸾中探出身,并没有扶住对方的手,直接迈步走下,立于石阶。下面的人群静了一瞬,紧接着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哄然鼎沸起来,各种声音汇合在一起,排山倒海般的气氛高涨,甚至是让三千营难以控制拥挤的人群。
寻常百姓未必认得出谢临泽的面孔,却能从他的着装冕服上明白他的身份,要知道暄和帝可是难得在民间露面,一时间场面鼎沸,直到礼官喝声,才让众人平息下去,从潮水退却一般跪地行礼,声震云霄:“吾皇万岁万万岁——”
谢临泽背对人群,走上灵鹤台,青辞走在他旁边,似乎颇为感慨一般,“谢家皇权屹立数百年,即使是凋零至此只余你一人,民间声望依然居高不下,阿泽,你可不要辜负了他们所期盼的万岁啊。”
谢临泽在正中的椅子上拂袖坐下,目视下方一抬手,“百年尚且如斯,岂有万岁可言。”
礼官扬声:“起——”
众人这才浩浩荡荡的起来,几个道士和穆河等人上前行礼,谢临泽与穆河对视一眼,“都坐吧。”
青辞把香点燃插在香炉中,飘起一缕缕轻烟,灵鹤台顶传来悠远的击磬声,台下逐渐安静下来,几个道士席地而坐各占一方,随着击磬声诵经,犹如吟唱乐章般飘渺。
将符纸点燃,从桃木剑尖穿过,在符纸烧完之前以火焰点燃醮坛上的烛台,这是清醮最重要的仪式,为了祭告神灵,祈求消灾赐福。
原本这一步应该由国师动手,当青辞转而将木剑交给谢临泽,众人自然觉得这是在由皇上表明对民间信仰的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