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18)
叶流州发现荆茯苓正一路把他往比武台的方向拉,连忙刹住了脚,不可置信地道:“你难道想让我上去打架吗?”
“有何不可?”
叶流州摊开手:“关键是我打不过他们啊。”
“没关系,你代表我们鼎剑山庄点到为止就好了。”
“不不不,我觉得我会被揍的!”叶流州提步往原来的方向走。
荆茯苓一把扯住了他,“你不去,那我和师兄能上吗?”
“所以我就说不要来啊。”
“开弓没有回头箭!”荆茯苓跟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拉拉扯扯,用力把他推上了比武台,“我相信你行的!”
叶流州眼睁睁地看着她脚尖一点旁边的石雕,飞身回到看台上,朝他笑着招了招。
再看荆远像是和她商量好了一般,毫无半分惊讶之意。
远处许延看着这一幕,微微皱起眉,不理会身边的万泓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他往后一退,身形没入人群中。
叶流州静默半晌,只好默默对上对面正嚣张的崆峒派弟子,他的两手空空,对方却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不由分说地朝他刺来!
他从旁一退,堪堪躲过。
对方寸步不让,剑锋气势汹汹地逼进上前,叶流州左闪右避,几乎退到了比武台的边缘,这时荆远起身,将手里的吹栾剑远远向场上一抛。
叶流州躲过呼啸而来的一剑,抬手接过吹栾,刷地拔剑出鞘,铛地一声重响挡住了迎面而来的一击!
远处角落里的许延,收回了手心刚要弹出去的石子。
两剑正相抵,对方却突然一松力,叶流州没有稳住举剑下劈,滑破对方的衣衫,刺进了他身体和胳膊的空隙间。
正准备抽出,对方却如同被刺进实处一般,惨叫一声按住吹栾的剑柄倒了下去。
台下顿时爆发出一片惊呼声。
叶流州满头雾水,“你在搞什么?”
崆峒派大弟子压低了声音道:“废话,你是鼎剑山庄的人,你若是输了,下一个上台的就是荆远!他一来就不是输不输的问题了!我到时一定没命下去了!”
看来三门比试第一天时,荆远大开杀戒的景象给他们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啊……
大弟子做出忍耐着痛苦的样子费力抽出剑,勉勉强强地站起身,一拱手:“阁下的剑法着实厉害,在下领教了!佩服佩服!”
接着他好像身负重伤一般被其他弟子扶下去了。
叶流州懵了。
看台上顿时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纷纷感慨他的剑法超群。
参将高声宣布道:“一胜!还有人要上台挑战他吗?”
底下喧闹声不绝于耳,却久久没有人敢上台,有一个满脸横肉的肌肉大汉对旁边青山派的弟子挑衅地道:“不是说你们青山派剑法天下第一吗?不若上去领教领教他们鼎剑山庄的人?”
“谁敢去领教他们的剑法?你看他都差点杀了崆峒派的大弟子!”
有人骂了一声,“跟鼎剑山庄的人对上就没有好下场,听说他们昨天灭了一个门派的人!”
“要知道他们才只来了三个人啊,各个都是嗜杀成性的绝世高手……”
“你们青山派今天还没有一个人上场,是不是就打算当缩头乌龟了!”
“别说我们,有能耐你去送死!”
下面争执半晌,终于有人上了台,白袍长须,正是青山派的掌门人郑虚。
他抽出佩剑,朝叶流州温和一笑:“在下郑虚向阁下讨教几招。”
叶流州警惕地抬起手挡在身前,没想到就是这么简单一个动作,两人隔了甚远,郑虚竟然极为浮夸地像是被隔空打中,向后横飞出三四丈远,堂堂一派掌门居然不顾身份,滚了一身尘土直直掉下台去。
“哇——”满座响起一阵剧烈的惊呼。
叶流州僵硬地化成了一座雕像。
第40章 相谈
连青山派掌门都不堪一击地倒下, 原本还有些跃跃欲试的挑战者全熄了火,这下再也没人敢上场了。
荆茯苓坐在下面,笑得几乎歪倒, 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比武台, 对身边的少年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回事?我第一回知道叶流州原来这般厉害哈哈哈哈哈哈哈!”
荆远若有所思的视线一转,落在被弟子搀扶起来的郑虚身上, 对方拍干净身上的灰,退到一处屋舍后, 隐没了身形。
屋舍后的阴影里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的眉目冷峻, 手上闪着寒光的玄铁丝收回戒中,对着郑虚可以说是彬彬有礼地一颔首,“多谢。”
郑虚抖了抖嘴皮子说不出话来, 只得擦了擦满脑门的冷汗。
这边叶流州在无人敢上台挑战后,参将宣布了他的胜利,准备好明日开启的第三门比试。
他一步步地走下台阶,众人看他的目光如见虎狼一般惊惧, 纷纷向后退去。
叶流州实在意料不到是这样的结果,对手一个个装模作样地输了比试,简直让他赢得莫名其妙。
不理会众人的反应, 他穿过看台,把吹栾剑还给荆远,跟着他们离开时,向万泓的方向望去, 不知在何时,站在他身边的许延已经不见了踪迹。
“你是怎么做到,就这样,”荆茯苓比划了一下,“一招打退了郑虚的?”
叶流州一摊手,道:“是他自己掉下去的。”
“怎么会?”荆茯苓道,“他为何要故意输掉比试?难不成是喝多了?”
“可能是怕我一输,你师兄上去动手会直接杀了他。”叶流州道,“我很想知道,除了昨晚的那个无名门派,蓑衣客究竟干过多么惨绝人寰的事,才会让他们这么畏惧?”
荆茯苓乐不可支,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师兄才不会平白无故杀人,都是他们自作自受,不过那不重要,你赢了就好,今晚定要庆祝一番,师兄觉得呢?”
荆远把吹栾剑挂在腰侧,闻声点了点头。
“袁府的晚宴我们不能去,怎么办?不若去城里找间酒馆?”荆茯苓问。
“你们两个一个不能使武功,一个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别出去了。”叶流州朝他们一笑,“我倒知道一个不错的去处。”
袁府后厨屋里,灶台上架着锅,里面雪白的鱼汤正咕噜咕噜地煮着,精致的糕点摆在碟子中,案板上的包着酱料的鸡肉卷还没有下锅,松鼠鳜鱼浇盖着热气腾腾的卤汁,一股饭菜混合成的浓香在空气泛开。
一群厨娘边抱着箩筐,边说着话走出门去,灶屋里只留了一个打着瞌睡的小厮。
荆远和叶流州两人在高高的横梁上对坐,也许是对方的表情太不友善,叶流州轻轻咳了一声,道:“厨子在眼皮子底下现做的,总不会再担心有人下毒了吧?”
荆远静了片刻,微微别开目光,开口道:“昨晚……”
“嗯?”叶流州看着他。
荆远还没有继续说完,砰地一声轻响,荆茯苓飞身坐了上来,不光手里,她的头顶和肩膀都顶着盘子,加在一起足有五六道菜,她把饭菜全部放在梁木上,又掏出两个雕花银杯,倒满了酒。
叶流州接过,和她碰杯,心满意足地喝尽再斟上。
荆远垂下浓密的睫毛,盘腿坐在旁边安静地对付着虾饺。
荆茯苓斜倚在梁木上,夹着菜边咀嚼边含糊道:“明日第三门你打算如何应对?”
“明天还去?难不成你指望着我真能打败所有对手,成为三门第一吗?”叶流州道。
“不然为什么让你参加?要知道每过一门赏五百两,这会儿估摸着银子已经送去咱们的院里了。”
叶流州一手撑着脸,懒散地道:“凭我三脚猫的功夫,今天能赢纯属意外。”
荆茯苓喝了一口酒,咂咂嘴,“保不准明天也能赢啊,要知道师兄还把吹栾剑借给你用了,平日里他都不让我摸一下的。”
叶流州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荆远。
待三人用完饭,从横梁上下来,把空盘收拾掉,堆在灶台上,绕过打瞌睡的小厮,回到小院里。
夜色深沉,叶流州有些犯困,打了一盆井水端进屋,用冰冷的凉水洗了一把脸,等他们两个都睡着了,才悄无声息地打开木门,走了出去。
沿着种满翠竹的青石路向前走,月光透过遮遮掩掩的枝叶,支离破碎的落在地面。
他远远找到万泓的住所,门前守着两个护卫,他绕到后院,动作小心地攀着墙爬了上去,趴在墙头往下一望。
便见水雾弥漫的温泉里显现出一个男子的身形,朦朦胧胧的有些不真切,只能看见他露出水面的背脊,恰到好处的肌肉纹理流畅,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有些甚至还没有愈合,流淌着血液,滴落在水里。
只凭一个背影,叶流州便认出了那是许延,他被那些伤口惊得一怔,脚下一动,一块小石子弹落在地,发出一声细声。
接着他忽然听见面前风声呼啸,来不及躲闪,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提起,死死扼住脖子,哗啦一声摁住了水里。
水花向四处飞溅,叶流州沉进水底,呼吸几乎窒住,死亡在瞬间侵袭而来,本能地扯着对方的手挣扎起来。
“叶流州?”许延凌厉凶狠的动作忽然一顿,认出水中这个险些被他杀死的男人,把他抱上岸,抬手顺了顺他的背脊。
叶流州手臂撑在地面上,低下头剧烈地咳嗽着,气还没有匀便问:“你、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许延半跪在地,只在下身裹了一条布巾,他道:“只是小伤,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是袁轩峰派来的死士。”
两个人都从上往下滴着水,颇为狼狈,叶流州掰过他的肩膀,许延浑身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全都撕裂开了。
“屋里有药吗?”
许延起身,叶流州按住他:“我去拿。”
“在左边的柜子里。”许延看着他的背影。
夜里轻风微微拂动竹叶,投下一片浓绿的影子,在两人的身上摇曳错落。
叶流州替他上了药,一圈圈地绑着绷带,因为手生,显得乱七八糟的。
许延也不在意,垂眼看着他,紧绷的眉目一寸寸松懈下来,嘴角若有若无地上翘着。
“这些已经愈合的疤痕,是不是你之前落入海里留下的?”叶流州问。
“也不全是,我落海后大难不死,上岸后却被两批人马追杀,一方是袁轩峰的人,另一方人行踪缜密,我还没有查清。遇到了万泓招收能人替他参加三门比试,趁机投入麾下躲避那些死士,跟他来到岭北,我知道你若是无碍,一定去都司。”
叶流州把绷带系好,知道他是不想把死士引来,连带着发现拖累了自己,才一直避而不见。
他想了想,道:“你接下来是不是想赢得三门比试,待在袁轩峰身边伺机铲除他?其实没必要如此,以你过了两门的身手足够引起袁轩峰的注意了,你应该在季家派来官差抵达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养好伤口。”
他继续道:“至于万泓那里,直接杀了他好了。”
“你已经盘算好了?若是我不动手,你打算让谁杀了万泓?”许延的目光落在叶流州白皙的脖颈上,上面几道淤青格外显眼,“是荆远那个小子吗?”
第41章 无眠
“荆远?”叶流州抬起脸看了他一眼, “与他何干,这件事我只是提议而已,没有强加于你的意思, 在接近袁轩峰之前, 你先看看你一身的伤,真的能铲除他吗?”
许延道:“袁轩峰的事暂且不论, 说说你的最近情况吧,我们落难分散, 是荆远救的你?”
“嗯。”叶流州笑了起来, “你在三门见到我之前, 是否想过我可能已经死了?”
许延沉静地道:“不可能。”
“那巧了,我们彼此的想法一样。”叶流州笑道,“说起来, 你对鼎剑山庄了解吗?”
“我查过他们,鼎剑山庄在十多年前,不过是不足为虑的小门小派,可在短短数年间如得天助, 逐渐并灭大小门派,成为羽水第一名门,延续至今,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却不得而知。”
许延低沉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檐下一盏灯火如豆,将雾气驱散, 黑暗淡去,石阶上投映着一片橙黄的光影。
“蓑衣客是鼎剑山庄荆庄主的独子,荆茯苓是他的高徒,他们来到岭北意不在都司三门,而是为了袁轩峰,这两人乃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人,这次插手庙堂之事用意不明,刀锋所指的要么是季家,要么便是袁家。”
“最让我困惑的是,荆远为何没有参加三门比试,还会把吹栾剑借给你?”许延抬起手,摸了摸对方脖子上的淤青。
叶流州想起刚才窒息的感觉,觉得他这个举动有些危险,往后微微一靠,道:“此事说来话长。”
许延表示理解地一点头:“你可以慢慢解释。”
叶流州按住他的手,挑起一边眉,道:“以前可没见你这么刨根问底过。”
许延还要再说,忽然听见墙上传来一道极为轻微的脚步声,他微微偏过脸,眉目没入黑暗里,凑近了叶流州左肩,附在他耳畔低声喃喃:“有死士竟然追到了这里。”
叶流州微微一怔,随即压低了声音:“要杀了他吗?”
“嗯,这个死士一直在追杀季家派来岭北的人,极为狡猾敏锐,几次让他在我手下溜跑了,别让他察觉到异样,这次千万不能惊跑了他,不然待他回去禀明了袁轩峰,我们的身份和目的就会暴.露。”许延道。
黑暗的竹影里贴着一名蒙面死士,正悄无声息地拔出袖里涂得漆黑的匕首,森冷的目光盯着毫无防备露出背部的两人。
叶流州几乎整个人都许延抱在怀里,忍不住笑了起来,“以免引起他的怀疑,我们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在这么近的距离,两人的感官都是互通的,笑时肩膀微微的颤抖,说话呼吸时吐出的气息,水珠从发丝滴落在皮肤上的凉意。
“他怕是不会觉得我们现在是在谈话。”许延的下巴搁在对方的颈窝上。
死士落步无声,慢慢地接近了他们,锋利的匕首正对许延。
叶流州抬手推开他,坐正了身体,眯起狭长的眼睛去看许延,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的表情,“我没有理解错你的意思吧?”
许延倏然起身,往后勾手按住身后的死士的手臂,对准他后颈的匕首不过分寸之差,便再无法向前,接着他以行云流水般的过肩摔重重将死士放倒在地!
死士想逃走,却被许延一抬脚死死踩住,一切不过发生眨眼间,做出这些动作的同时,许延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叶流州,开口答道:“就是那个意思。”
叶流州的瞳孔微微紧缩,对面的男人已经夺过爱手,抵在死士的脖子上,拉下他的面罩露出了面孔,上面有黑色的印记,“是袁轩峰的人。”
叶流州回过神来,看着对方的举动道:“还有多少这样的死士在追杀你?”
“有二十多个吧。”匕首割破了死士脖颈上的皮肤,流出蜿蜒的血来,许延的目光浮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之前说,还有另一队人马?”
“是,不过他们的行踪太过诡谲,一时还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人。”许延握着匕首,却没有刺下去。
死士惊恐地看着他,摇着头露出求救的眼神,嘴里无法发生半点声音,因为他的舌头已经被割去了。
院里一片寂静,叶流州没有再说话,许延的手背上绷着一道明晰的青筋。
忽然,死士狠狠一挣,脱离了许延的禁锢,猛地向门外跑去,眼看他的身形就要消失在黑暗里,叶流州一把拉起地上的麻绳,死士砰地绊倒在地。
还不及再逃,叶流州上前反剪住他的手臂,费力压制住死士,开口道:“你之所以被一路追杀,是不是就像现在一样,不去下死手?”
他头也不抬,手朝后一伸,“把匕首给我。”
许延看着他用尽力气压制住死士的样子,没有回话,直接迈步上前弯腰,动作很快,匕首在死士的脖子上一划,他立刻从不断挣扎到安静无声。
“是我犹豫了。”许延低声道。
“是你和季家人的区别。”叶流州道。
灯火映在温泉的脉脉水面上。
“其实早在我应下替他们做事时,便知道过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许延的视线从尸体上移开。
叶流州走近他,安抚一般地笑起来:“脸色这么难看?都说第一次杀人晚上会做噩梦,今晚我就留在这陪你如何?”
“今晚的噩梦还长呢。”许延从竹架上取下黑袍换上,把地上的尸体搭在肩上,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他道:“你回你自己的院子去,先把湿衣裳换了再走。”
他抬手把竹架上的竹架布巾一抛,落在了叶流州的头上。
叶流州被蒙住视线扒拉下布巾,撇了下嘴,听见对方道:“记得把头发擦干。”
留下这一句,许延带着尸体跃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叶流州在原地站了片刻,只得照做,换了身干净的黑色长衫,胡乱地擦着头发往回路走。
半轮皓月掩在天际游离不定的乌云中,月光如轻纱一般铺在地面上,落下无数竹叶错落的影子。
远处的路口完全笼罩黑暗中,宛若猛兽的洞穴,耳边万籁俱寂,微风吹起一缕鬓角的长发,追着竹叶的影子飘向前方。
墙角传来一声细小的沙沙声,叶流州低下头,看见一只通体漆黑的蝎子从洞里爬了出来,扬着淬着剧毒的尾针。
他停下脚步。
前方的黑暗里现出一个蒙面男人的身形,他脚步沉稳走近两步,单膝跪地,低低开口道:“陛下,大人让卑职来为您传话,您在外面玩得够久了,是时候该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