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16)
她虽然表现出一股很害怕的样子,但嘴角一直忍不住地向上翘着,在络腮胡子全副心神都定在少年身上时,手中长鞭骤然高高扬起,紧紧卷住了他的脖颈。
络腮胡子猝不及防地勒住,呼吸一紧,匕首掉下,来不及挣扎便被鞭子狠狠一甩,顿时摔出去三丈远!
他整个人在地上滑行,却没有注意到头顶不远处便是一块凸出来的尖锐的木刺,眼看就要撞上去血肉模糊时,一只穿着芒鞋的脚踩在他的肩膀上,硬生生地让他停在地上。
络腮胡子一边咳血,一边仰起头,望见身后长身玉立的男人便是从赌坊走出来的叶流州,不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叶流州踩着他的肩膀,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道:“可别这么轻易死了,我还有话要问你。”
络腮胡子审时度势地连声应道:“好好好,只要能放过我一命,您问您问!”
“昨天暴风雨遇难的人,有没有一个叫做许延的人?”
“这、这……”络腮胡子喘着气,费力地想着。
叶流州的声音隐隐有些危险,“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络腮胡子连忙应道,“只是我要用我的情报网去找他,你放心在我的人眼皮子底下,什么消息都不会错过,只要一天时间!给我一天时间!”
叶流州一时没有回话,在考虑他这话的可信度。
络腮胡子紧绷着神经,眼睛不受控制地落在叶流州的脚踝上,沿着有些宽大的麻裤底,可以看见一截小腿的线条。
叶流州注意到他的视线,充满恶意的一笑,把踩在他肩膀上的脚一移,重重落在他的脸上。
络腮胡子的鼻血马上刷地流了出来。
叶流州微微倾下身,放低了声音,“敢说想睡我的人,你还是第一个。明天还在这里,若是没有带来许延的消息,后果你知道吧?”
络腮胡子闷闷地声音从鞋底子传出来,“我保证!我保证!”
他松开对方,络腮胡子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一眼旁边的少年,忙不迭地朝一边逃远了。
见老大一逃,剩下的护卫们也匆匆逃散。
留在原地的叶流州,对上少年和那女子的视线。
“你们追着我做什么?”他道。
女子把鞭子挂回腰间,道:“是你拿了我师兄的东西,那副弓箭呢?”
“只是借用,现在就还给你们。”叶流州这才记起来还有这事,心虚了一瞬,手抵在嘴前咳了咳。把他们带到对街栓着马的树下,把弓箭递给少年。
少年没有伸手接,看了看上面被猕猴抓出来的滑痕,又看了看叶流州,“……”
第36章 三门
对方目光飘忽。
女子拿起长弓, 摸了摸上面的火焰纹和抓痕,道:“回去给工匠他们修理一下,应该能和原来一样。”
少年把剑上的血甩落在地, 收回剑鞘, 接过长弓背在身后。
叶流州挠了挠脸,“我可以走了吗?”
“你要去哪?问出你那个朋友的下落了吗?”女子一连串地问道, “其实我最好奇的是,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如你们先说明来历?”叶流州笑了一下, “况且我是谁, 你师兄应该很清楚。”
“什么?”女子惊诧地看向少年, “真的吗?师兄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年望着一边,没有说话。
女子像是习惯了对方的态度,很快又转向叶流州, 笑吟吟地抱拳:“我们来自鼎剑山庄,我是荆老庄主的内门弟子荆茯苓。”
她把手搭在少年肩上,“这是荆老庄主之子,少庄主荆远, 他从五岁起便开始练剑,早我入门十年,所以才唤他做师兄。说的够清楚了吧, 所以你呢?”
荆远抬起冷淡的视线,看着面前的男人,似乎也在等着他的答案。
男人盯着荆远的眼睛,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道:“我叫叶流州。”
荆茯苓只得了一句话,眨了眨眼,追问:“然后呢?”
“没了。”叶流州想着对方说的话,他似曾听闻过鼎剑山庄的名号,似乎是颇有声名的武林世家,“鼎剑山庄应该是在羽水之地,你们跑到岭北来做什么?”
荆茯苓耸了耸肩,“你不知道吗?明天是都司总兵建威将军袁轩峰开三门比武的日子,届时会招募能走过三门的胜者入其门下,袁府财大气粗,每过一门都奖有金银珠宝,据说第三门还有雪蟾这种稀世之宝。”
叶流州眯起眼睛,“比武招募胜者?”
他一瞬间脑海里划过数道揣测,袁轩峰一定是知道季家的动作了,所以才会招募一些草莽之士来对抗朝廷。
“你们是打算去袁府参加明日的三门比试?”他道,“不如带我一个?”
“你想要入袁轩峰的麾下?”荆茯苓意味深长地问。
叶流州微微偏头,“袁家富可敌国,袁轩峰素有礼贤下士之名,跟随他的门徒众多,若不是为了加入他麾下扬名立万,你们又为什么参加三门比试?”
荆茯苓笑了起来:“只是为了赢得丰厚的赏金罢了。你要和我们一起去我当然赞同,师兄你的意思呢?”
荆远早已不耐烦他们在这里磨磨蹭蹭的说话,转身牵着马向前走去。
荆茯苓朝叶流州一摊手,“看来他也没有意见。”
三人启行来到袁府,门前果然聚了一些被三门引来江湖人士,其中有人三三两两的一伙,有佩剑寡言的独身侠客,亦不乏有想要趁机混入府中的混混。
大门两边的都卫盔胄甲鳞,手持红缨枪,森然严立。
管家站在一旁记录下名册,派下人将他们引入府中休息一晚,待明日再行比试。
袁府如所传那般豪奢,一路上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进入园林上了曲桥,头顶秀木紫荫,脚下水声潺潺,远处屋舍相掩,回廊千转,近处假山石峰洞壑盘旋,错落有致。
下人把三人带进一处独立宁静的庭院后退下,里面厢房宽敞,摆设精致,后院还有一处青石堆砌的温泉,冒着暖洋洋的白雾。
荆茯苓大为感慨其阔绰,一进去便扑入里屋,倒在床上睡着了,不一时便响起呼噜声。
叶流州进了另一间屋,静坐休息半晌,想着袁轩峰若是招集了这一批高手,接下来会怎样布局,又挂念着许延的下落,想了半天没有头绪,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起身开始翻箱倒柜,屋里的日常用品一应俱全,让他找出两瓶治疗伤口小瓷瓶,他走到铜镜前转过身,解开一圈圈绷带,扭头看着背上的伤口,伤口并不太严重,一些擦伤已经有愈合之势,只有斑斑驳驳的青紫十分显眼。
他抱着一套干净衣袍,把桌上的酒壶杯子扫进托盘里,绕过廊下,走近温泉。
夜幕降临,飘散的墨云间缀着零零星星,寒寂苍茫。
温泉四面皆是矮墙,里外种满了湘妃竹,似乎是被夜色压弯了腰,茂盛的枝叶连绵低垂,重重叠叠,因着水汽,翠□□滴。
白雾弥漫,只听水声叮咚,叶流州随意地把麻布衫丢在地上,赤脚走在潮湿的石板上,脚尖点水,泛起涟漪,一点点地迈入水面。
托盘盛着酒杯浮在水上,男人长长地出了口气,自斟自饮,思绪飘散,半壶酒下肚,颇有些昏昏欲睡的意味。
忽然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荆远正抱着衣物走来。
荆远见了他微微一怔,盘踞在男人身上的龙纹在此刻显出了形貌,一半没入水中,一半张牙舞爪地缠绕在肩膀和胸前,犹如活物一般,泛着不怒自威的魔力。
他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男人懒洋洋的声音:“跑什么?你不想跟我谈谈吗?”
荆远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叶流州喝了一口酒,垂下湿漉漉的睫毛,道:“虽然没什么可报答的,但还是感谢你救了我。至于我的身份,希望你不要对外吐露,以免惹上不该有的麻烦。不过看你的样子,怎么也不会多话。”
院里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响起少年清冽的声音:“你就是暄和帝谢临泽?那个札青,是怎么刺上去的?”
“原来你会说话啊,我还当你是哑巴呢。”叶流州往石壁上一靠,胳膊肘搭在边沿上,微微扬起下巴,“这个札青是谢家人在诞生下来满百日后,送去青翎殿接受由国师主持的洗礼,并用秘制的文水竹刺刺下龙纹,随着年龄的增长却不会褪色,反而逐渐在皮肤上展开。”
少年得到回答,点了点头。
“听荆姑娘说,你们庄里有一幅画,画上的人和我长得很像,就是因为这一点你才救我的吗?”叶流州问,“那个人是谁?”
荆远漆黑的眼珠子看着他,静了半晌才道:“那副弓箭是她在时做的。”
“她是谁?”
少年又不说话了。
叶流州摸不准他的性子,只好无奈地把托盘向他的方向一推,“喝点酒吧。”
托盘载着酒盏划出两条波纹,停在温泉的边上,轻轻地磕碰在青石壁上。
荆远蹲下,执起酒壶喝了一口,没过一息便重重咳嗽起来,他像烫手山芋一般,把酒壶往温泉里一抛,看了一眼乐不可支的叶流州,边咳嗽边飞快地转身走了。
酒液在水里泛开,叶流州稍稍抑制住笑容,起身上岸,披上衣袍。
第二天一早他睡醒从屋里出来时,荆茯苓已经坐在桌边吃着府中下人送来的早点了,荆远抱着剑呆在一边一动不动。
叶流州问:“今天不是开三门的日子,你们怎么不去准备比武?”
“咱们……现在算是包括你吧,都是鼎剑山庄的人,今日第一天都是些杂鱼,用不着我们动手,等晚些再去看看热闹吧,也不知这次来了些什么人……”荆茯苓大口大口地吃着糕点。
“那就好,我先出府一趟。”
荆茯苓道:“是去打探你那朋友的消息吗?师兄,你要不要去帮他狐假虎威一番?我看昨日那效果就很好。”
少年置若罔闻。
叶流州笑了起来,“那倒不必,昨日的威慑力应该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他一走,荆茯苓探头对少年道:“师兄?我怎么觉得你又生气了?”
荆远抽出吹栾剑,她立刻噤若寒蝉,少年低眉垂目,拿着布巾仔细地擦起剑身。
这边叶流州到了赌坊,与上次不同的是,里面没有闹哄哄地一片,只有一个络腮胡子坐立不安地等着,见了他迈进门槛,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先往叶流州身后探头探脑地看去,没有看见人影,才搓了搓手,讪讪地道:“那个,蓑衣客没来啊?”
叶流州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你很期待看见他?”
“不不不……”络腮胡子连忙摆手。
“那我要消息带到了吗?”
“您说的那位许公子,是不是从沽上来的船遇的难,那船上没有被暴风雨沉没海底,只是有一小半的人落了水中,我查了沿海一带打捞上的尸体,确定没有找到您说的这个人,只怕他被卷入海底,已经……死无全尸了。”络腮胡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
叶流州额角一条青筋明显地浮现,他猝然抬手一把扯住络腮胡子的衣襟,怒道:“满口胡言——”
第37章 交汇
“这、这是我的人查到的消息, 绝对不可能出错的……”络腮胡子慌忙说着,忽然看见男人的眼底浮现出诡异的红色,像是血液滴落在漆黑的瞳孔里, 一寸寸地晕开, 鲜明至极,宛若流转着血腥气。
他不禁毛骨悚然, 颤抖着声音道:“你……你的眼睛……”
叶流州意识到了什么,松开对方, 闭了闭眼, 按捺下翻腾的怒火, 那些血色渐渐从他眼里消褪,又恢复了往常的黑瞳,他平复了一会情绪才开口:“只是血丝而已……最近这一带的外来者你清楚吗?”
络腮胡子惊惶地往后退了一步, 好半天才缓过来,不安地拿起桌上的一沓纸交给他,稍稍吸了一口气,道:“近来袁将军开三大门, 岭北出入来往者众多,其中有很多江湖门派,以及附近城镇的地方豪绅入住袁府。”
许延若是能够安然无恙的来到岭北, 定会来袁府找他,叶流州翻着一页页的卷宗,上面详细地记载了这些江湖人,和想掺和进袁家势力的巨贾商人的背景。
“怎么没有鼎剑山庄的人?”他问。
“啊?”络腮胡子愣了愣, “您不是和荆家的人是一起的吗?还要查他们?”
叶流州不置可否,“他们从羽水来岭北做什么,你清楚吗?”
“这……还不是为了三大门吗?”络腮胡子讪讪地道,“都指挥使司那三座门历经百年风雨,最初是为了选拔能人异士镇守都司,抵御北娆铁骑,久而久之便成了江湖人侠士证明实力的地方。虽然暗里大家都清楚袁将军是为了招揽高手,但明面上的由头,不还是强者之间一决高下的比武场么……”
叶流州嗤道:“以鼎剑山庄在江湖中的势力和地位,还需要参加三门大比吗?”
“可能是为了赢了比试得到那些稀世珍宝?”络腮胡子试着道。
叶流州沉吟片刻,拿着卷宗向门外走去,身后的络腮胡子见他的背影远远离开,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发现背脊的衣袍已被浸湿。
从袁府在都司之间隔了一个市集,远远便能看见那座巍峨高耸的石门,越往后的石门越高,第一道石门已经打开,上面左右两面雕刻两条飞龙,前爪相抵,各自回首遥望,犹似奔腾在云雾波涛中。
攒动的人头在这座门下显得极为渺小。
进门后是一片宽广的石地,比武台建在正中,视野开阔,上面有人在搏斗,下面看众人声鼎沸。
高处搭有看台,端坐着一排人,应该是一些江湖名宿,袁家的长辈们和几个都司千户、总旗等参将,中间的位置是空着的,袁轩峰没有露面。
主道上人群熙攘,两边插有旗帜,猎猎飞扬,叶流州行走在其中,观察着四处的行人,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便回头去看,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远处荆茯苓在拥挤的人群中踮起脚,朝他招手,大声道:“看这里!”
她的身形高挑,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袍子,头发像个男子那般束着,若不是声音,且不注意喉结的话,委实有些男女莫辨。
“只有你一个?你师兄呢?”叶流州问。
“今天我们本来是不打算来这的,可是有个小门派向鼎剑山庄下战书,扬言要挑战师兄,言辞极其猖狂,隐而不发可不是山庄的作风,于是师兄便接受了。”荆茯苓拉着他在一边看台坐下。
“现在他人呢?”
“喏,你瞧。”荆茯苓指向长道上的一个方向,“其实他们门派跟咱们有世仇,好像是掌门还是首徒死在老庄主的手里,这不,一直挂恨着呢。”
叶流州望去,只见荆远独身而立,对面站着黑压压的一伙人,为首一个魁梧大汉正指着他的鼻子叫嚣着什么。
荆远一声不出,转身向后方走去,他应该是想去比武台,可对方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面对这么多人惧了,想要逃走,立刻伸手去抓他。
手还没有按住荆远的肩膀,吹栾剑即刻出鞘,寒光呈一道弧线闪过,那五根手指头顿时与手掌分离,静了那么一息,随即响起来的是一声剧烈的惨叫。
荆茯苓深表惋惜地摇了摇头。
叶流州感慨还好离得远,血液没有波及过来。
那人眨眼之间被削去了五指,不可置信地连连后退,被手下弟子们搀扶住,回过神后面对四周行人投来的目光,感到颜面尽失,恼羞成怒地对弟子们喝道:“你们快上!给我杀了他!”
众多弟子前仆后继地团团围了上去,荆远站在包围圈中神色淡淡,抬起手中的吹栾剑。
这下没人再管比武台上的战斗了,纷纷转向台下的直道,三门比试讲究点到为止,若是两方实力不济,那比试便非常无趣了。
而荆远则从来没有点到为止的意识,他一出手便是杀人,让场上的众人顿时为之一惊。
他杀人的动作又快又利落,仿佛对手不过是一群牲畜一般,扬起的每一剑,都是贴着脖子划过,浅了颈脉血液狂飙,深了人头脱落滚下地。
荆茯苓显然习以为常,随意地看向直道的另一头,拍了拍叶流州道:“快看,好大的排场!”
六匹雪白矫健的白马拉着一辆奢华的马车向这边行来,后面连着浩浩荡荡长长一列随从。
因为前面围观打斗的人群太多,堵得车队停了下来,一个容貌娇俏的侍女来到车厢前,把里面的人扶了下来。
荆茯苓原本还翘首以待,见是个脑满肥肠的胖子挺着大肚子走下来,便失望地“嘁”了一声。
叶流州翻了翻手里的宗卷,上面记着此人的来历,乃是岭北附近城镇里的商贾,经营一些茶叶、盐之类的生意,积攒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名为万泓,雇了几位高手参加三门比试,想要借此和袁轩峰搭上线。
他往后翻了一页,却没有找到他雇的人手信息。
这时直道上传来一阵哄闹声,原来是荆远和那伙人杀着杀着进了人群中,刀剑无眼,人们向两边退去,拥来挤去间车队那边殃及了好些人受伤,一个弟子向马车后方躲去,撞上了动作缓慢的万泓。
万泓险些被撞倒,让手下搀扶才站起,来不及呵斥,荆远便落在他面前,吹栾剑斩向躲在他身后的弟子。
手下一见这场面当即惊得松开了万泓,而这大肚子的商贾没有防备他松手,又朝剑锋的方向摔去。
那一剑裹挟着森冷的寒光,势若破竹地自上而下,断然不可能扭转,眼看万泓就要被开膛破肚之时,几根细长的玄铁丝破空而至,刷地在剑身上缠了数道,硬生生地止住了吹栾剑下劈的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