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39)
谢临泽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何事,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虽然看不见许延的神色,可对方话里深刻的悔恨让他整颗心都酸涩起来。
许延的喉结滚动一下,慢慢松开怀里的男人, 将匣子放在他的面前,“青辞他把……”
他还没有说完,谢临泽看也没看匣子,忽然抬起头, 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许延睁大了眼睛。
男人的吻如同蜻蜓点水,浅尝辄止,温暖的气息流连在他的唇齿间。
许延的耳畔嗡嗡作响,那一瞬间心跳声如擂鼓,仿佛窗外交织的风雨皆远去消弭,眼前只剩下男人的面容,以及这个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吻。
片刻后,谢临泽退开一丝缝隙,露出一点笑意,抬手挠了挠许延的下巴,“别难过,我知道你做了多少努力,若是没有你,我活不到现在。”
许延明白对方是想让他看开一点,但他的眼底仍是难以化开的深沉,“可这样依然不够,我要你安然无恙,临泽。我若是早知道,青辞不会拿玉当要挟,而是直接毁了母蛊,我一定不会那么着急动手……”
谢临泽存留的笑意渐苦,他静静地倚靠在对方的肩头,想继续安慰他说些什么,却感到分外疲惫,不一时一股困意越来越重,让他忍不住缓缓地闭上眼帘,喃喃:“我先睡一会儿……”
两人依偎在床榻上,许延紧紧绷着心弦,明白这可能是蛊毒带来的影响,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动作轻缓地把男人放平被褥上,盖上锦被。
好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垣快步进了殿,在榻边蹲下替谢临泽诊脉,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又仔细查看了一番匣子里的碎玉,静了半晌,转头对上许延的目光,“母蛊已经死了,子蛊用不多长时间也会死,但是毒素早已进入皇上的五脏六腑,恐怕他撑不了多久。”
随着他的话,寝殿里的气氛陷入一片僵硬,周垣挠了挠头,无可奈何地道:“你别这样看我,我已经尽了力,但佛罗散毕竟是北娆秘毒,像陛下这种情况,母蛊一死,根本无药可解……”
“他会怎样?”许延打断他。
周垣顿了顿,“最坏的结果,就是彻底失去五感后慢慢死去。”
许延深深地闭上眼睛,一颗心彻底坠入了深渊之中。
门外响起一道禀报声:“季大人,穆将军到了。”
“照顾好临泽。”他留下这句话,裹挟着一身寒气出了门。
外面还没有到晚上,天色却已经完全阴沉下来,豆大的雨滴不断砸落在地,穆河迎面走过来,“陛下是不是出事了?计划怎么办?”
“计划提前,现在封闭城门,派遣三大营全城搜捕,找到青辞的下落。”
“什么?咱们的暗桩都没有布置好,怎么杀得了青辞?你他妈的开什么玩笑?!”穆河火气上来,话里不由带了骂声,却一和许延的目光对上,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嗓子里。
许延不再理会他,转身大步离开。
太玄殿里周垣面对匣子琢磨着母蛊,走出寝殿看了一眼外面林立的侍卫,招了招吩咐道:“有什么情况喊我,我先去藏书阁看看。”
“是。”
京城因为三大营四处搜捕而掀起巨大的动荡,无数黑影在角落伺机而动,一有可疑的百姓便抓往大牢审问。各级官员受到的波折更大,侍卫们完全不管不顾品级身份,直接进府搜捕,一遇反抗则刀戈相向,这些达官显贵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阵仗,纷纷叫嚣着放肆,然而头领手一抬,露出雕刻着龙纹的玉牌,受到震慑的大臣哑然失色。
三大营数次浴血战场的铁血手段彻底地展现出来,就连禁军也不是对手,巡逻的禁军被他们不由分说地抓进大理寺,交给季函处理。
配合季家和白驹门的信息网,整个京城完全被控制住,无数条消息飞快地传递着,最后落入一个人手里。
东边城墙褪色斑斑出痕迹,一地杂草丛生,漫天雨丝落下,刀锋在雨水的清洗下更加雪亮。
临近高墙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青袍男人,撑着一把竹柄纸伞,浸染在黛色的烟雨中。
许延收到情报后马不停蹄,赶在所有士卒前先一步堵在这里,抓住了青辞的行踪。
他浑身的肃杀之气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头戴斗笠,手上执着狭长的陌刀,走向对面的青辞。
满地泥泞,草色稀稀疏疏,雨滴积成了一片水洼,倒映着两个人交错的锋芒。
在许延的刀光逼近,即将把他斩成两半的前一刻,青辞松开纸伞,骤然抽出佩剑,随着铛地一声金戈震响,一刀一剑互相交抵,巨力倾压。
青辞一使力劲,手背上筋脉浮现,剑锋紧抵硬生生刮上,那一刻刀剑相磨的牙酸声刺耳至极。
剑锋刮至听啸刀尾,接着斜斜向上一挑,直冲着许延的右眼扫来!
瞬间许延瞳孔紧缩,猛地一侧头,即使这刹那的反应快到极致,剑尖仍在他的右脸上划破了一道血口。
他往后退了几步,青辞则微微一笑,游刃有余地转了转剑锋。
许延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彻骨的寒风猎猎卷起,他紧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从中寻找着破绽。
对峙中只听哗啦落下的雨声,在一滴雨水落在青辞的眼前那刻,陌刀毫不犹豫地切开雨滴,仿佛裹挟着万钧雷霆重重横扫而去!
青辞挥剑一挡,拦下对方冲着他死穴而来的一刀。
一瞬间两人挥动刀剑的速度快到极致,完全不留余地,每一击都是生与死的交错。
四周渐渐有三大营的人赶到,青辞似乎没有了继续下去的耐心,剑尖一点寒芒直指许延的喉咙。
许延眼也不眨,对他的攻击完全置之不顾,陌刀以极其微妙的角度一转,割开满天纷飞的雨滴,形成一道雪光,刁钻地冲向青辞的胸膛!
青辞没料到对方一点也不顾及性命,不由地向旁一避,这一避他的剑锋偏离了许延的喉咙——
陌刀则错过他的胸膛,在肩膀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液立刻涌了出来。
即使是受了这么重的伤,青辞的面色也没有变过,他看向许延,声音带着一点笑意,“季六,你觉得母蛊一死,阿泽还能活多长时间呢?”
许延微微一怔。
在这眨眼间的空档,青辞却已经飞快向后退去,翻身跃过矮墙,身形消失在雨色中。
许延很快回神,面色冷峻,对赶来的士卒们比了个手势,“跟我追。”
这场雨下得越来越大,太玄殿巍峨的殿脊仿佛也被浸染得失了颜色。
谢临泽的意识渐渐清醒,他睁开眼眸却只见黑暗,耳边朦朦胧胧,隐隐有水声,他猜测外面应该是下雨了。
床榻上冰冷一片,他坐起身,一头青丝随着倾泻在肩膀和背脊上,唤道:“许延?”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殿中,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谢临泽想对方可能出去了,却听到阁门被打开的声音。
“许延?”他扭过头,随之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让他不由皱起眉,“你受伤了?”
对方低声似乎回答了一句什么,因为距离有些远,他并没有听清楚,却不想让许延知道他五感退化得这么快,便掩饰一般起身去翻找药匣,他对整座寝宫熟悉至极,不用看见也能摸索得到。
拍了拍旁边的软榻,“过来。”
有脚步声停在身边,谢临泽让他坐下,自己也半蹲下身,摸到伤口时他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面前的男人没有说话,似乎是因为他的举动有些怔忪。
谢临泽拿止血的草药先给他敷上,再一圈圈地包扎上绷带,“暂且这样,我派人传太医过来,对了,周垣那家伙医术还算比太医高上一筹,就传他进宫吧。”
他正要起身时,对方却忽然攥住了他的手。
第79章 峰回
寝殿里陷入一片安静, 谢临泽转向榻上男人的方向,“怎么?是不是包扎的有问题?”
对方正注视着谢临泽。
面前年轻的皇帝距离他很近,触手可及, 宛若绸缎的长发披散而下, 暖黄色的烛火映在他的脸上,衬得面容如同无暇的美玉, 漆黑的长眉微微朝鬓角挑去,眼眸因为看不见而显得极为清澈, 淡色的嘴唇微微张着, 面上带着几分茫然之色。
整个人精致而又柔软, 透露着一股动人心弦的美,仿佛可以握在掌上把玩一般。
男人清楚的知道,这一刻的谢临泽脆弱似瓷器, 根本无力反抗任何进犯,他却没有任何话语和动作去打断,享受着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的温和和关切。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伤没有处理?”谢临泽对看不见的自己实在感到无用,慢吞吞地在绷带上摸索了一遍, 想着应该没有错漏,“你是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殿里除了他的声音仍是一片安静,他心里产生了一丝异样, 挣了一下手,“先松开,我把药匣收拾一下。”
对方没有如他所愿一般松开手,反而把他拉得更近, 谢临泽感受到男人把他的手贴在面颊上,接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在想着母蛊的事情?”他心底的异样越来越大,面上却没有露出半点纰漏,另一只手顺着对方的袖袍摸上去,他记得许延的袖摆上绣着方孔钱。
可对方的袖摆上没有任何刺绣纹路。
四周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谢临泽顿时心下一沉,他嗓子里有些发涩,慢慢出声:“许延,你去替我拿一盏桂花酿来。”
男人静了片刻,谢临泽即使看不见,也能感受对方凝聚在他脸上的目光,许久男人终于挪开视线,起身走向酒架。
谢临泽维持原来的姿势,尽力克制着身体的僵硬,不一会儿男人走回榻边,将盛满桂花酿的酒杯放在他的手里。
白釉瓷杯冰冷的温度传到指尖,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你近日是在查兵部尚书对吧,我忽然想起来,偏殿里还有一些卷宗,我去找找。”
不待男人有回应,谢临泽站起来向殿门外走去,身后是一片寂静,他心弦紧绷,脚下越走越快,勉强维持着镇定,手搭在阁门上正要拉开时,只听砰地一声响!
谢临泽睁大了眼眸。
男人落步无声,转眼间身形已近在咫尺,漆黑的轮廓笼罩了他,对方的手臂按在门上,阻止他拉开。
男人低下头,在谢临泽的耳边轻轻一笑,“阿泽,你这借口找的还真是不够妥当。”
那声音熟悉至极,他咬紧了牙关,“青辞——”
“跟我走。”青辞享受完了片刻的宁静,撕破开伪装,不再拖延下去,直接抓住他的肩膀往后殿带去。
“放开!”谢临泽挣脱开他的桎梏,转身刷地拉门,想唤侍卫,却很快又被青辞捂住嘴巴,无法发出半个点声音,拖着向后退去。
“太玄殿附近的侍卫已经被我杀干净了,别再想着有人能救你了。”青辞拿起那杯谢临泽没有喝下的桂花酿,掐着怀里男人的下颌,硬生生灌进他的嘴里。
谢临泽立刻明白酒水里放了东西,一边挣扎一边别开脸,可仍然咽下不少的酒水。
青辞松开手,他痛苦地咳嗽起来,原本就无力的身体泛起阵阵麻意,完全无法动弹,只能任凭对方把他带离寝殿。
然而青辞还没有走出太玄殿的范围,就和追赶来的三大营众撞了个正着,瓢泼大雨落在石阶上,浸染得天地一片不见天日的灰暗。
许延从人群走出,他一路上搜查着躲藏的青辞,搜寻无果,便猜测在这种境地,对方要如何才能翻盘,一想到皇宫中谢临泽,他整个人都慌张起来,当即向皇宫赶去,却还是来晚了一步。
四周的士卒们已经团团围住太玄殿,拉起弓箭对准青辞,却因为对方挟持在面前的皇帝,而迟迟没有动手。
不过数息功夫,谢临泽就已经被大雨淋湿,漆黑的鬓发黏在毫无血色的脸上,身后的青辞停下脚步,他便明白应该是许延的人赶到了。
青辞站在石阶上,望着下方的众人,轻声身边的男人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被逼到这种地步,还真是小瞧了季六,看来他为了你真是动了大怒。”
谢临泽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没有想到吧,他能揪出你的狐狸尾巴,不仅让你身败名裂,你将还会死在他的手下。”
青辞也笑,“那可未必,阿泽,你别忘了你还在我手上呢。说起来,季六这个人已经完完全全变成权利的走狗了吧。”
谢临泽受他挟制,无法动弹,只能嘲讽地冷笑:“你以为他是你?”
“我记得季六最不喜欢的就是权利斗争,所以才放弃了季家公子的身份。他立足庙堂,便已经违了本心,权利你也知道。”青辞的声音带了几丝蛊惑的气息,“权利就像是漩涡,没有人挣脱开,只会越陷越深,你觉得季六追杀我是为了什么?”
“你以为是为了你?还是因为我挡了他的权柄之路?”青辞微笑,“你为什么会一而再地去轻信一个人呢?”
两方人在大雨中剑拔弩张,数丈外士卒中的许延握紧了陌刀,手背上青筋跳动。
谢临泽闭上眼睛,“够了,事到如今你应当多想想你会以何种方法死去,而不是在这里挑拨离间。”
“我死你就会死,为了你时日无多的命,只能请季公子让个路了。”青辞看向对面的许延,“给我准备一辆马车,打开城门!”
雨水落在许延挺拔的鼻梁上,他的目光盯着青辞挟持住的男人,对身边的士卒开口:“去准备车马。”
雷龙在密布的阴云中翻涌,雨滴在石砖飞溅,水流顺着石阶哗啦啦淌下,青辞一步步走下,四周的士卒们分散开。
他带着男人翻身上了马,看了一眼远处脸色铁青的许延,淡淡一笑,抓着谢临泽的头发让他吃痛仰起头,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青辞的袖口里抽出一把匕首,在指间转了转。
在这样近的距离中,匕首的每一次旋转都可能划开男人的喉咙。
这举动无异于示威,许延简直怒不可遏,刀锋刷地从鞘中拔.出,“青辞,你就只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吗?!”
青辞自若地朝他颔首,收回匕首,驾着马车飞快地向宫门驰去。
许延立刻吩咐手下众人,“在城外设置关卡,三大营埋伏等候信号,一旦救回皇上后就杀了青辞。”
马车一路疾奔离开皇宫,穿过市集,青辞又抓了一个百姓,拿剑相抵让他驾车,他低头看了一眼肩上裂开的伤口,回到车厢中,看见谢临泽正倒在地板铺着的毛毡上,咬着牙使力挪动身体,便道:“别费力了。”
谢临泽疲惫地吐出一口气,“你也知道我活不久了,还抓我做什么?”
“你的身份尊贵,无疑是最好用的人质了。”外面雨声朦胧,青辞撕开一截衣摆,将流血的伤口重新包扎一下,“阿泽,你给人包扎的手艺还真是不能恭维。”
谢临泽嗤笑,不再跟对方说话,担心着现在许延的动向,不料青辞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你是不是在等着季六来救你?”
他眯起眼睛,“难道季六还会放过你吗?”
“我们都知道季六会追来,那他又是否知道城外有埋伏的兵马在等着他?”
谢临泽的脸色变了。
青辞包扎完,车厢正前的帘布是挂起的,他可以清晰的看见外面的情况,拿剑指着车夫的背脊,“继续向前走。”
厚重的城门两边打开,守城的侍卫警惕地严阵以待,却不敢上前,马车驶过,烟尘滚滚。
离开城门一段距离,四周的景色变成苍翠树林,谢临泽被青辞扶起,他的身体完全麻木一片,听见对方道:“阿泽,你知道吗?我自进京以来杀了那么多人,坏事做尽,唯独一事让我后悔过。”
谢临泽笑意嘲讽,“怎么?让我猜猜,难不成是你背叛我的那一回?”
青辞看着他的面容,声音像是叹息,“正是。”
“每次你说起谎就像真话一样,无比真心实意,现在是,先帝之死也是。”他的笑意渐深,“你还记得你不久才说过的话吗?让我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轻信于人。”
青辞毫不在意地道:“被你识破了,看来下次应该再情真意切一点。”
“——没有下次了!”谢临泽在瞬间挣开他的束缚,一手携着全身的力气狠狠击向对方肩膀的伤口,一手掐住他的脖颈。
转眼间两个人之间形势逆转,青辞微微皱眉,“你以为凭现在的你能杀得了我?”
第80章 路转
他的肩膀渗出一缕缕的血迹, 浸染在天青色的袍子上,喉咙至于对方的掌下,不慌不忙地注视着对面将他抵在车厢的男人。
谢临泽身上的药性已经去了七七八八, 但是力气仍然难以凝聚, 勉强制住对方,他方才听到一声锐物落在毛毡上的闷响, 料来应该是青辞袖中落下的匕首,便用另一手顺着方向摸索去。
青辞一见他的动作, 便转过视线, 果然看见落在毛毡的匕首, 立刻去阻,然而太晚了。
谢临泽的手指已经触碰到匕首,毫不犹豫地甩开刀鞘, 动作快到至极,只不过是一个呼吸之间,刀锋已经精准地刺向对方的心脏位置!
锋利的刀尖没入皮肉一截,便再难以前进一分。
青辞死死地握住男人的手, 两人的力量在半空中互相较劲,以至于谢临泽的手腕有些颤抖,“你想要我死?”
“这不是理所应当吗?”谢临泽的鼻尖渗出细汗, 他咬着牙,“父皇之所以会遇刺,母后因病而亡,全拜你所赐!”
青辞握着他的手腕, 刀尖抽离皮肤,涌出血来,“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会骗你啊,我可不想跟你不死不休,我知道无论我对你做了什么,看在我身世如此坎坷的份上,你觉得我可怜,可悲——不会真正要了我的命,可涉及到你的爹娘,那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