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19)
叶流州皱紧了眉。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利剑的出鞘声,荆远站在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蒙面男,冷道:“要不要杀了他?”
叶流州静了片刻,知道这些人已经找来了,单杀一个没有任何作用,况且荆远身上余毒未清,便道:“不必。”
他接着对蒙面人道:“告诉你家主子,此地不比京城,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蒙面上僵硬着起身,忌惮地看了一眼墙头上的荆远,朝叶流州行了一个礼,转身退回黑暗中。
他离开后,叶流州转向荆远,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荆远跃下,落在他身边,眼眸漆黑,“你要走?”
他没有回到这个问题,转而伸了个懒腰,道:“走,回去休息,明早还有三门比试。”
夜月隐去,鱼肚白从天边升起,旭日初露,晨光穿过游云照射而下。
随着左右各二十人大汉齐拉麻绳,打开了厚重巍峨的第三座石门,开启的声音仿佛门上雕刻的石龙在发出古老的长吟。比武台四周可以说是最热闹的一天,估计聚集了整个岭北城的人。台上一片刀光剑影,每每有人获胜便爆发一阵叫好声。
许延从对手横扫而来的红缨枪的空隙间躲过,翻身落在木桩上,十指上的玄铁丝飞舞而出。
对手是个留着两撇胡子的精瘦男人,面对着眼花缭乱的银丝不退反进,红缨枪挥舞成圈打开玄铁丝,枪尖对准许延狠狠刺去!
叮地一声,玄铁丝缠绕在枪头上,许延一拉,对方却死死握住枪杆不放手,他借机在木桩上一跃而起,擦着鼻尖避开枪锋,落在两撇胡子的身后。
玄铁丝再度飞弹而出,钉穿了对手的膝窝处,两撇胡子顿时倒下去,挣扎着翻过身时,瞳孔里映出又一条直直袭向他面门的锐利银丝,他连忙慌道:“我输了……是我输了!手下留情!”
玄铁丝半道中止,收回戒指,许延站在台上,看着他的下属将他抬了下去。
看台里一片欢呼,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许延赢得比试的希望最大,呼声也最高,万泓身边依然众多侍从环绕,颇为志得意满。
叶流州身边的荆茯苓望着比武台,惊讶地道:“上次我便觉得这个许延的路数有些熟悉,这回才看出来,他是白驹门的人,我以为那个门派早就消失了……师兄,你以前有见过白驹门的弟子吗?”
少年摇了摇头。
荆茯苓拍了拍叶流州的肩膀,“该你上了,对上这家伙你赢不了,这次是说真的,点到为止,不要受伤了。”
“放心。”他向前走了一步,荆远把吹栾剑递给他,叶流州接过,对上少年的眼眸,微微一笑:“多谢。”
他迈上石阶,拾级而上,呼啸的长风扬起比武台四方的旗帜,猎猎作响在空中翻飞。
叶流州和许延对立,衣袍鼓动灌满了风。
许延走到武器架前,抽出一把修长的雁翎刀,站在原地,刀尖一挑,指向对方,这是一个极其挑衅的动作。
叶流州勾起唇角,大步朝他冲去,同时拔出吹栾剑,眨眼间已在近前。
两个人在极近的距离挥动刀剑,铛地一声重响交错相抵,叶流州一手使力将剑锋向下压去,空出一手抬起摸了摸许延的脸,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昨晚走的时候,就像一只独自舔伤口的野狼。”
“是吗?”许延面对他的动作也不躲闪,嘴角含着一抹锐利的笑,抬臂一扬雁翎刀格开对方。
叶流州倒退一步,紧接着毫不停顿地横剑挡住对面呼啸而下的刀锋。
这下换许延按着刀往下压了,他道:“看来你昨晚也没有休息好,想什么呢?黑眼眶都出来了。”
那一股力道几乎是千钧之重,叶流州咬着牙费力抵挡,“当然是想你怎么处理的那具尸体?”
第42章 而已
许延道:“你不用担心, 袁轩峰的人已经全部被我解决了。”
他看着叶流州紧紧绷着神经的样子,没有丝毫要放他一马的意思,反而加重了力气, 噙着笑道:“难得见你这般认真, 怎么,这么想赢我?”
叶流州被逼得向后仰去, 眉梢带起一丝愤然地挑起,“你就那么肯定我赢不了你?”
“不是我肯定, 是我到现在才发现你会使剑。许延游刃有余地上下打量他一番, “毕竟你在我面前一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如今倒是越发有脾气了。”
叶流州在他说话的空隙时,握紧吹栾剑硬是刮着对方的刀锋逆流而上,交抵间发出极其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铛地一下格开压制。
许延身形一晃稍稍避开,横刀看了一眼,凡铁对上名剑自然是无法抗衡,只见刀口不再流畅锋利, 被磨得凹凸不平。
他抬刀挡在身前,“再来。”
话没有落音,叶流州已经迎上, 他本打算跟许延交手意思一下,可几句话的功夫就被他激起战意,对准了他刀锋的豁口,准备直接用吹栾把他的雁翎刀砍成两截。
然而真正对上时, 叶流州发现许延这一招根本没有用上力,随着一声金戈撞击的震响,吹栾剑轻而易举地将雁翎刀斩断,许延也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波及,骤然向后摔了出去,直接飞过比武台,轰地砸进了后面的木箱里,溅起漫天的灰尘。
“哇——”这一陡变简直令在场所有人猝不及防,齐齐爆发出一阵沸腾的惊叹。
台下万泓险些惊掉了下巴,手里端着的茶杯砰地摔碎在地。荆茯苓大惊失色,像是结巴了一般,“这、这……”
就连荆远脸上也微微露出惊色。
台上的叶流州不由捂额,“又来……”
只见一众护卫七手八脚地把许延从废墟刨了出来,不知怎么的,他像是受了濒临死亡的重伤般,不断喷涌出大量的鲜血,随着护卫把他扛起来向外送,一路上血迹狂涌,向四周飞溅,极为渗人。
众看客看得心惊肉跳,呆若木鸡,他们再望向上面的叶流州那眼神便非常不一样了,满是毛骨悚然,生怕对方隔空来给他们一掌,以至于主事反应过来,连声问还有没有人上台挑战时,一片鸦雀无声。
静默半晌,主持比试的主事也非常恍惚,既然没有人再敢上台,那么第三门比试便算是结束了,按结果最后站在台上的那个人就是赢得比试的魁首。
主事捧着匣子,心有余悸地一步一步挪动着脚步,靠近叶流州,想着怎么把匣子交给他宣布结果,没料到对方忽然一回身,他顿时吓得连连后缩。
叶流州对他的反应毫不在意,直接从他手里拿过匣子,打开一看,是一枚刻着都司印记的镂金纹章,他道:“你们三门比试的奖赏只有这个?”
“此印为三门魁首的信物,持其可以自由出入都司。”主事道,“另外袁将军还赏下白银千两,绫罗绸缎百匹,良田数十亩,罕世名药冰蟾、白玉圆雕双鱼玉佩、猫眼碧玺珠……”
“行了。”叶流州把匣子阖上,抛进主事的怀里,“一齐送入我院里。”
丢下这句话,他快步走下石阶,也无人敢凑近上前。
留下满座瞠目结舌的看客,这可真是都司三门历年以来最为匪夷所思的一场比试了。
回去的路上,荆远还是一贯的沉默寡言,荆茯苓则像是存了一肚子话,欲言又止不知从何问起。
刚迈进院门,荆远忽然上前一步,手中吹栾出鞘三分,浑身溢出一股极为冰冷的杀意。
只见厅堂的门向外敞开着,桌上地上堆满了金银珠宝,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手里一上一下地抛着那颗碧玺珠。
男人的眉骨高挺,眼底压着一线冷冽,目光看着三人。
荆远和荆茯苓都驻足在门外,只有叶流州脚步不停地向前走,临近了来一句:“真是假到没边。”
他伸手挑了一抹对方身上的血迹,“这里哪里弄来的血?”
荆茯苓这才反应过来,边往里面走,边错愕地道:“你们竟然认识?”
“是啊。”叶流州的视线转向门口的少年,“荆远,过来,这个给你。”
他从桌上拿起一块碧玉珏准备抛给他,可对面伸出一只手来拦下他的动作。
许延修长的手指从他的手里抽出碧玉珏,四平八稳地放在桌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叶流州微微偏头,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接着道,“对了,这里随便一样东西,都够我偿还你那三百……三百多两银子吧?”
“是三百六十五两银子。”许延道,“你欠我的可远不止这些。”
他从紫檀椅上站起身,负手而立,“况且,你赢的一切东西都是我的,债你还是要还。”
“至于这样斤斤计较吗?”叶流州凝噎,往后退了一步,朝身后的荆家两人无奈地摊开手。
荆远目光森寒,手依然按在剑柄上。
隔了一个庭院的距离,许延对上他的视线,似乎有两股无形而不兼容的气场撞击在一起,向四方激射涌荡,满庭风声呼啸,吹动着竹叶哗哗响动。
叶流州默默地和荆茯苓待在角落看着他们。
正当这时,另一头一个小厮进了门,“各位袁将军有——”
待他看清了屋里对峙的肃杀景象,声音顿时卡进了喉咙里,畏畏缩缩地向后一退,躲在了门后,只探出个脑袋,不安地小声道:“各位侠士,袁将军有请。”
荆远倏地按剑回鞘,许延转头对叶流州道:“过来。”
叶流州跟着他向里屋走去,帘布垂下,许延换了一身干净袍子。
“等等,你脖子上还有一点血。”叶流州见他出来,从木盆里绞了一条湿巾,让许延低下头,把残留的血迹擦干净。
“你为何跟荆远过不去?”叶流州道,“一块玉而已。”
许延带着一丝嘲讽地重复了一遍:“而已?”
“而已。”叶流州道,“此番袁轩峰这只老狐狸肯露面,定是有所准备,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他定会招揽我们为他做事。”许延道,“先去听听他怎么说。”
两人收拾完了走出屋子,厅堂里荆远立在一侧,荆茯苓满头思绪地在原地打转,小厮还等在外面。
“走吧。”叶流州道。
几人一齐去了袁府主院,路上只有荆茯苓拉着叶流州走在后面,让荆远和许延一左一右走在前面,她窃窃私语道:“他就是你一开始打探消息要找的那个人?”
“就是他。”
说些到了正厅,里面站着一名身着广袖长袍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面上留着一把胡须,神色温和地对四人道:“袁某久仰几位侠士大名已久,到才有幸今日得以一见,请进。”
袁轩峰到了三门比试结束才现身,他正值盛年,眉间还有一分旧年领兵征伐沙场的威严,更多透露出来的是气宇轩昂的儒雅之气。
几人落座,袁轩峰吩咐小厮上茶,转头对叶流州开口:“这位便是三门大比的魁首吧,这些日子里叶公子声名远播,袁某常听人道公子的武功出神入化,没想到你这般年轻便有如此造化,不知师承何处?”
叶流州看了一眼许延,接着道:“师门曾留训,不得借以师门声誉在外闯荡,全凭自身施展手脚,在此不便向袁将军透露,还望不要介意。”
袁轩峰表示理解地一点头,道:“令师真乃高风亮节,难怪会出像叶公子这样的徒弟。”
叶流州道:“承袁将军谬赞。”
有仆从进门端来茶水,叶流州盘算着袁轩峰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没有留意到身侧端上来的茶盏,无意间抬起胳膊,霎时碰倒了茶盏,他伸手去接却来不及。
眼看茶盏摔落,即将碎了一地时,对面的荆远和荆茯苓的神色都微微一紧。
这时叶流州身边的许延伸出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茶盏,放在案几上。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的极快,可袁轩峰一直在注意着这边,自然映入他的眼底,其神色顿时变得极其微妙起来。
第43章 冠冕
接着他笑了一下, 带起嘴角一道纹路,道:“叶公子,袁某有个手下听闻你是三门比试的魁首, 很是景仰, 想着能与你一战,不知可否看在袁某的面子, 应了他的请求?”
叶流州便知道方才那一幕叫他看见了,一个三门魁首力压群雄, 可实际上连个茶盏也接不住, 那就很值得深究了。
他向许延看去, 目光里的内容是:看,露馅了吧?
许延面色自若,朝他微微颔首, 意思让他应下。
叶流州收回视线,只得道:“当然。”
坐在对面的荆远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案几,上面放着雕花匣子,堆着一些蜜饯、核桃之类吃食。
“这几日诸事繁杂抽不开空, 没有机会亲睹比试,今天时候正好,袁某也想一见识叶公子的身手。”袁轩峰拍了拍手掌, 对候在门外的小厮道,“让他进来。”
不一时,门外走出来身形魁梧的壮汉,肩上挂着、胸前穿着甲叶连缀而成的铁甲, 腰间玄挂着一柄长剑,他朝袁轩峰单膝跪地,拱手道:“末将曹启寒见过袁大人。”
“起来吧。”袁轩峰抬手,“这位便是三门大比的魁首叶公子,他答应了同你切磋切磋。”
曹启寒是都司军营中的裨将,仗以一身武艺最是自视甚高。他站起身,看向叶流州,嘴角挂笑,眼中颇有藐视的意味,边说话边往前走:“听闻叶公子武功绝世,可以隔空单凭一击致人于死地,我实在是很好奇,这是真……”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旁边许延换了一个坐姿,将扣在手里的花生米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弹出去,在墙壁的拐角处一撞,转而隐蔽地击向走来的裨将。
曹启寒只觉膝窝一阵剧痛,顿时向刚刚对袁轩峰行礼那般,砰地地单膝跪在叶流州面前。
场面变得一片寂静。
荆远看了一眼许延,将还没来及弹出去的花生米扣回手心。
袁轩峰原本悠然喝茶的动作顿住。
曹启寒保持着下跪的姿势,愣了数息,反应过来,看着叶流州露出不可置信地神色,“你……”
他羞恼地烧起满腔怒火,正准备站起身,忽然又一枚核桃击来,让曹启寒彻彻底底地跪了下去。
这一幕委实太过滑稽,荆茯苓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许延撇了一眼出手的荆远。
叶流州仍然端端正正地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曹启寒,微微一笑:“何须行此大礼?”
曹启寒气恼至极,火急火燎地要站起来,可膝窝又猛地遭到一股袭击,剧痛让他又跪了下来,愤怒地吼道:“你竟敢——”
“够了!”袁轩峰终于发话了,他的脸色不大好看,却依然露出笑容来,朗声道:“叶公子果然武艺高深莫测,这也算是一种不战而屈人之兵,袁某长了见识。”
叶流州低低笑道:“将军过奖了。”
袁轩峰转而冷着声音对曹启寒道:“还不快起来?”
曹启寒连连被打中膝窝,苦不堪言,一边警惕着叶流州再‘出手’,一边慢慢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退到袁轩峰身后。
许是混合着荆茯苓笑声的气氛太过诡异,袁轩峰干咳一声,吩咐小厮道:“添茶。”
他望向一旁的荆远:“少庄主既然从羽水来到岭北,怎么没有参加三门比试?”
荆远自然不会回应他,身边的荆茯苓顺其自然地接道:“鼎剑山庄有叶公子珠玉在前,少庄主自是不必出手。况且,我等此番前来一是为了观摩三门比试的盛况,二是羽水离岭北不远,两地常年经商往来,手下弟子门生多有走动,家师久仰袁将军威名已久,嘱咐要我等借此机会与袁将军好好结交,他日将军若是有空不妨来山庄做客,在下定当盛情相待。”
“荆姑娘所言甚是,替袁某向老庄主问好……”说着话,袁轩峰将空茶盏往后一递,一个婢女上前接过,提着瓷壶倒水。
婢女看起来已经到了徐娘之年,鬓角泛着丝丝白霜,面上透露着憔悴,将茶盏交给袁轩峰时,不慎撞在对方恰好伸来的手,滚烫的茶水溅了出去,烫湿了男人衣襟。
“怎么回事?”瞬间一片兵荒马乱,侍从们赶上前,袁轩峰显然露出了不悦之色,站起身担了担衣袍,仆从在一边拿冰袋敷上他的手掌,又用布帕为他擦干水迹。
“将军,是奴婢不小心,求您恕罪!”婢女一不留神出了错,连忙跪了下去,砰砰地磕起头。
袁轩峰眉头皱起,隐隐有些想发火,但在众人面前显然太难看,他按耐住脾气,对一旁的曹启寒使了个眼色。
曹启寒立刻大步走来揪起婢女,将她拖出了门,在外面狠狠踢了她一脚。
院里响起女子的求饶声,又有一个男仆从扑了上前,焦急地喊道:“这是怎么了?大人您这一脚是要我荆妻的命啊,求求您了!饶过她吧,我们膝下还有小女,可不能没有娘啊……”
曹启寒:“滚!”
厅外喧嚣起来,厅内一片安静,袁轩峰的脸色阴沉,显然因这一出意外的波折而感到有失颜面。
许延一手端着茶盏,看着里面冒出的热气,头也不抬地开口:“袁将军,在下看这只是一桩小事,不必放在眼里,不如就让它过去吧。”
袁轩峰点了点头,向外面扬声道:“——启寒。”
院里两仆从搀扶退了下去,曹启寒回到屋里。
袁轩峰重新坐下,也不再兜圈子,直接道:“在座的各位都乃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高手,袁某在此,确有一事相求。”
“将军但说无妨。”叶流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