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30)
“你想我走?”许延猛地回过身,一把攥紧了他的手,盯着他道:“你难道不觉得我们之间没说清的事太多了吗?”
静了一会儿,谢临泽朝他微微一笑:“是啊。我们分别了十多年,这段时间太过漫长,发生过太多说不清的事了。”
许延死死地盯着他,紧绷的额角浮现出一条青筋。
“久到让我们认不出来彼此,你又怎么会想到,当年荒诞无忌的谢临泽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男人依然微笑。
许延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男人。
谢临泽在他的怀抱里闭上眼睛:“我在皇宫中,时常觉得这里是一座坟墓,人人都是行尸走肉,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你也变成一具枯骨。”
许延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去抱紧他,低压了声音,坚定地一字一句道:“我只想帮你,无所谓会不会变成枯骨,我会帮你除掉季家,你所有的敌人。临泽,你将回到你原来的位置。”
谢临泽睁开眼睛,看见窗外黑暗褪去,晨光熹微。
他被箍得难过,拿肩顶了顶许延,“别抱了,我来给你上药,说什么帮我,我看你马上血就要流干了。”
帮许延系好绷带后,差不多快到了上朝的时间,谢临泽拿出朝服衣冠换上,“你放火烧了越罗院,是怎么从穆家的护卫手里跑出来的?”
“是有人救的我。”
他将冠两侧的丝带在颌下系结,另一边丝带却勾住了冠角,理了两下没有理顺,身后许延按住他的手,将丝带理顺。
谢临泽笑着回眸去看他:“谁救的你?”
“青辞。”许延说。
谢临泽的笑意僵在了唇畔。
许延察觉到了异样,“怎么?”
“没什么。”谢临泽很快回过头,拿起佩绶系在腰上,“下次再有计划时,你应该和我商量一下。”
许延点头:“是,陛下。”
谢临泽一笑,接着若有所思起来:“你知道你除掉北镇府司的后果吗?”
“这只是铲除季家势力的第一步。”许延赤着上身,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北镇府司一除,季家将再也没有探查外界的耳目,京城中也没有可以保护自身的屏障。”
谢临泽穿戴完毕,殿外传来侍卫的知会声:“陛下,到了上朝的时间了。”
许延道:“你觉得季函会怎么应对怒火滔天的穆家?”
“十有八九他不会来上朝了,估计在跟季大学士商议,就让他们两边人互相斗着,拖着不处理此事。”
许延:“那程裴?”
“程裴必死无疑,不过事情还没和季函有个结果,穆家暂且不会杀他。”谢临泽促狭地笑了起来,“你这一箭双雕还真是厉害啊,六公子。”
许延听到他的称呼,只觉得像是羽毛轻挠心底,忍不住把他拉到近前,低下头去。
谢临泽抬手挡住他逼近的脸,转而用食指挠了挠他的下巴,“我去上朝了,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第62章 落网
许延看着谢临泽的背影远去, 独自在殿中转了一圈,看见散落在书架上的书卷,随手拿起来翻了翻, 却发现书中抄录的字迹格外大, 一面也不过十多字。
他迟疑着放下来,注意到案几上还有刻着字凹凸不平的竹简。
他还没有细想, 有人敲了敲殿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来者没有走进来, 而是低声道:“许公子, 国师大人请您来城西茶楼一叙。”
许延皱起眉头,看了一眼置在角落里的漏壶,谢临泽还要几个时辰才能回来, 他穿上黑袍,向外走去。
殿门外面站着一名侍从,拱手朝他施了一礼。
许延扫了他一眼,随他乘上马车, 离开皇宫穿街走巷,在一座不起眼的茶楼停下。
清晨时分,无论是街上还是茶楼中都人影稀疏, 许延走上二楼,侍从躬身替他推了门,金灿灿的阳光穿透竹帘,窗边一盆兰草含风影斜, 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香。
青辞坐在围栏边,面前一紫檀木案几,放着一排白玉杯,宽大的袖袍中伸出修长的手指,正风轻云淡地烹着茶。
许延在他对面的凉席坐下,视线从他的动作,移到围栏外,从这个角度向下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街上往来的二三行人。
“你让我此,就是为了看你烹茶的吗?”许延道,“我可没你那么多时间来闲情逸致。”
“我知道,若不是看在昨夜相助的份上,你不会来此。”青辞微微一笑,“可我邀你到茶楼,也只是为了请你喝一杯茶,谈谈心罢了。”
许延盯着他道:“谈心?我很好奇,居于皇宫外的国师大人,是从何得知我在太玄殿的?”
“经过昨夜火烧越罗院,在下一猜便知。”青辞将茶末倒进杯中,“你在为皇上效力。”
许延不置可否,“看来你对宫里的情况十分了解。那你是以何种立场看待季家和皇上的?”
“自然是匡扶陛下。”青辞持着长勺,将煮好的茶汤舀进杯中,推置对方的面前。
许延接过,杯中热水腾腾,他锋利逼人的目光透过水雾,“不巧我曾与皇上谈论国师一二,从他的言辞中,不由让我对于你是否忠君存以疑惑。”
青辞举杯而饮,微微一叹,语气里带着怀念,“季家权倾朝野,在下身在渡云观而非庙堂,纵然是为陛下少时友,因为季家在其中作祟,渐渐生疏成陌人,在皇上眼里只怕我已和季家同流合污,再想伸以援手,也鞭长莫及。”
他向许延举杯,“所幸皇上身边有你相助,想要除去季家定极为艰难,在下愿助绵薄之力,还朝堂海晏河清。”
许延沉吟片刻,与他碰杯饮下茶汤,只觉得沁人心脾,口齿留香,胸膛中浊气散去,脑海里一派清明。
“在下与许公子说来也算是故交,经年一别你对朝野事务定当有不熟悉之处,若有难题,我府中有前代国师留下的一些卷宗可供查阅。”
“多谢。”一番谈话,即便是许延也不由觉得,面前此人十分平易近人,与其相处如沐春风。
青辞替他添上茶,笑道:“不必言谢,都是为了皇上。”
许延看了一眼案几边的沙漏,便喝着茶看向围栏外,“我有一个问题困惑已久。”
“但说无妨。”
“在我离开的那几年,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季家架空了皇上的权利,让他眼睛不能视物?”
青辞沉吟了一下,“这其中事务和当年叛国的镇国将军贺纪枫有关,我也只知一二,不免见解太过狭隘,不足为道。此事你不妨去问陛下?”
“你为他友又怎会不知道,他那种人无论遭遇何种苦难,都只会打碎了牙往肚里咽,不会让别人替他承担,什么也不会说。”
青辞深为感慨:“是啊……”
许延望着街道的视线忽然一凝,看见季家二房所出的四公子季浔正带着两个仆从匆匆走过,不远处的货摊边是对他们探头探脑的客栈伙计阿岸。
“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他只留了这一句便快步下了楼,追上季浔的行踪,拍了拍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的阿岸。
阿岸正专注地盯着季浔,被人猛地一拍肩,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冒出来,惊得差点叫出了声。
回头见是许延,他才松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抚着胸膛,“老大,你不是在宫里吗?怎么出来了?”
“季家今日有什么动向?”许延问。
阿岸:“季函称病没有上朝,季家无论公子还是下人、侍卫整日都待在府里,似乎是季老爷子下令不让外出,以免出事,只有季浔在这个节骨眼跑出来,一定要大事要做。”
“走,去看看他要做什么。”
许延和阿岸跟着他们,一路进了一间酒肆,季浔带着他两个仆从在角落里坐下,酒馆中人流众多,热闹喧嚣,季浔点了壶酒,却没有与任何人说话,似乎只是在听众人谈论的信息。
许延听了一会儿没了耐心,这个时间差不多该下朝了,对阿岸道:“你跟着他,我先回宫里。”
“放心好了,老大。”阿岸道,“这个季浔一直跟人飞鸽通信,估计这会儿是来见那人一起对付穆家,若是有消息我就传回白驹门里。”
“注意安全。”许延拍了拍他的肩,向外走去。
他离开后,阿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季浔的举动,果不其然,半晌后又有人形色谨慎地进了酒肆,来到季浔的对面,交给他一封信后,两人走出门,分别朝两个方向而去。
阿岸看季浔是往季府的方向回去,便跟上了鬼祟的另一人,见人往小巷拐去,可是当他走去小巷时却已不见了人影。
阿岸一惊,跟丢了人愣了片刻,绕着小巷跑了几圈,还是没有找到踪迹,只能往黑集的方向跑去回禀。
殊不知,墙头上正潜伏着他所跟踪的那人,无声无息地看着阿岸远去。
许延穿过集市,已经能看见皇宫巍峨的一角,不由放快了脚步,转过拐角时,忽然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人在跟着他。
他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神色渐冷,向另一个路口走去,脑海中不断地涌现出遇见阿岸后的每一幕。
他说季家的侍卫今天一个也没有露面,那么会不会不在季府……
季家的公子们里偏偏只有季浔一个人离府,他要和谁见面?若是大事为何会派区区一个季浔……
或者说他这个鱼饵究竟想让谁咬钩?
许延如浸冰水,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阿岸——”
第63章 真相
跟踪他的人不防他这一回身, 暴露在视野下,正慌忙地要逃走,被许延一脚给踹进了稻草堆里, 当即晕头转向半晌也没挣扎起来。
许延跃上房顶, 脚踏瓦檐而行,飞身从翘壁翻上另一条街, 一路疾奔来到黑集,刚落下墙冒出头, 一道箭矢擦着鼻尖飞过!
只见楼阁前站着密密麻麻的季府侍卫, 或是手持刀剑或是将弓箭对准他, 阿岸正被两个护卫挟持着,不断挣扎着,见着许延焦急地喊道:“老大别管我!快走……”
后面的话被侍卫塞块布堵在嘴里。
楼阁中掌柜的被踉踉跄跄地推了出来, 而在他后面走出门的人则是季函。
他看向许延,冷冷一笑:“果然是你,季六。”
许延抬手按在刀柄上,他的身后走出几个护卫, 堵住了巷子的出路,前方侍卫见到他按刀的动作,要挟一般扣紧了阿岸。
“就凭你们白驹门, 竟敢如此戏耍于我?”季函挂着森寒的笑意向他走去,身边的侍卫谨慎地要跟向前,却被季函摆了摆手定在原地。
隔了一丈远,季函站定, “怎么样?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吧?”
许延看见他便明白从他出宫开始,在茶楼和青辞谈话,撞见季浔并非巧合,而是早就设计好等他来钻进这个圈套,好网下整个白驹门。
他道:“青辞是你们的人?”
季函定睛瞧了他数息,转身向阁楼走去,“跟我过来。”
许延穿过两边虎视眈眈的侍卫,迈进光线黯淡的屋中,旁边几个亲卫关上了门。
季函在红檀木椅子上坐下,“你是不是真觉得我忙着对付穆家,不会留意到这件事背后的手脚?你是不是真以为凭借白驹门,就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将季家连根拔起了?”
他阴鸷地一笑,“你太放松警惕,也太小看季家了,季六。的确,白驹门的消息网四通八达,有点风吹草动躲得没影,我也是废了一番功夫才挖出阿岸这么个探子,给了他一点莫须有的信息,就能利用他钓到……”
他打量了一圈楼阁,“你们这些个藏在下水沟的老鼠。”
许延没有说话,在考虑从现在这个距离挟持住季函的可能性。
季函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笑容越发阴狠,“我真是想知道,如果把你的脑袋送到谢临泽面前,他会是什么表情?”
许延扫了一圈屋里的侍卫,“谁摘谁的脑袋,还说不定呢。”
“你该不会真以为凭你一个人能杀得了我这么多侍卫吧?”季函想了想道,“还带着伤?”
许延神色凌厉至极。
季函从椅子上起身,“告诉我,你把除去北镇府司这件事告知谢临泽,他说了什么?”
许延语气森寒:“他什么也没有说,你不用再想着操控于他。”
季函大笑起来,“想来他也不会对你说什么,你该不会真以为你帮了他吧?是我操控的他?”
许延一字一句:“你什么意思?”
“你知不知道在岭北追杀你,带回谢临泽回京的是什么人?”季函不等他回答便道,“是玄蝎卫,可他们究竟是受命于是何人,你又清楚吗?”
“清露殿上一出戏,无数人不敢谈及的秘密,你以为是让我的狼子野心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挟天子令百官,冒天下之大不韪。可事实上呢,就连整个季家,也不过是棋盘上的傀儡罢了。”
季函走近他,周身的气势凌厉逼人。
这么近的距离里,许延根本忘了这是抓住对方的机会,他混乱的思绪沉浸在这一番荒诞不经的话里,无数念头在脑海里飞快窜过。
“真正在朝野上只手遮天,将谢临泽囚在太玄殿的人,你也见过。”
许延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青辞?”
季函笑容寒彻:“是,正是大昭国师——青辞。”
“区区一人怎么可能凌驾在季家之上?”许延从惊诧中醒过来,“若真如你所说,那他为何要救我……”
“你觉得我有必要找人替罪吗?”季函嘲讽地道,“除了斥狼铁骑,他的手里不仅有玄蝎卫,还有统御四方的三军兵权,以及京中禁军、三大营,穆家亦隶属其麾下,你说他为什么能凌驾于季家?”
“至于他救你,是因为想通过你挖出白驹门,再借以季家的手铲除你们。先前也是一样,利用你对付我,只牺牲一个纨绔子弟就能拔去北镇抚司。”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许延僵硬得如同一座石雕,只听季函的声音继续道:“没有人再比青辞更会借刀杀人,这世上唯一能和他抗衡的势力只有季家,而季家现在因为你,已经失去了北镇府司。”
季函最后轻蔑地看着他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到这里来?”
沉静半晌的许延终于出声:“说完了?”
季函一愣,没料到他是这么个平静反应。
“你就算知道一切,这些年又做了什么?”许延淡淡地看着他,“无论你和青辞是否能抗衡,谢临泽还是被关在宫中。”
季函错愕一瞬,接着脸色异常难看起来。
“能够改变局面的人只有我。”许延宣告道,“你既然告诉我这些事,所要的结果不会是想中青辞的计杀了我,白驹门会如你所愿,帮你弥补上北镇府司的空缺。”
他说完不再看季函一眼,转向外走去,一屋子护卫一时不知该不该拦,皆看向季函。
季函道:“你要去哪?”
许延脚步不停,目视前方,额角一条跳动的青筋异常明晰,声音和他的双眼一样寒彻骨髓:“——我要宰了青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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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的最高处是钦天监的观象台,天上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漫天雨丝,谢临泽撑着一把油纸伞,走上延绵的石阶,呼啸的狂风鼓满了他的衣袍。
到了观象台,掌察天文、推演历数及占候的仪器散落在四周,蒙着细小的水珠,满地积着大大小小的水洼,石栏边立着一人,没有撑伞,衣袂潮湿,回眸对来着来人一笑:“我就知道,只有你会到这里来找我。”
“是你引走的许延。”谢临泽淡淡地看着他,走到石雕围栏边,“季函是不会杀他的。”
站在这里可以将整个皇宫一览无余,还能看到远处京城的街道,一片深黛色的天际。
“你就这么肯定出动的是季家,而不是穆家吗?”青辞浅笑,“若是穆河为弟报仇一定会杀了他的。”
谢临泽皱起眉锋,目光变冷。
“放心。”青辞安抚一般地道,“我引他出去只是因为他很碍眼,着实没有想到,季六长大了会是一把锋利的好刀,你当初若是让他留在宫里,也许他并不会死在朝堂斗争里,反而会早些适应也说不定呢?”
谢临泽没有说话。
青辞凑近他,微笑道:“或者你是担心,他会直接死在你的手里?”
男人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迎面而来的寒风扬起两人的长发和广袍。
“你既然清楚自己个怪物,怎么还敢跟着他离开皇宫?”青辞虽然在笑,眼底却薄凉入骨。
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从脚边提起一个食盒放在谢临泽的怀里,俯身道:“打开。”
谢临泽手里的伞跌在雨水中,他垂下目光,看着食盒却没有动,青辞牵着他的手,打开了盖子,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那是程裴的人头。
他闭上眼睛。
青辞附在他耳畔,语气轻柔温和:“阿泽,你不想再尝试黑暗的鲜血的滋味吧?”
他从食盒底下抽出一份盖了印的圣旨,将狼毫递给谢临泽,“写吧,作为对穆家的补偿,把北镇府司的指挥使的位置给他们吧。”
谢临泽握住狼毫,醮了墨,看着圣旨半晌,忽地一笑,“青辞,以前可没有见你这么大的动作,你一贯行事都不露面,为什么这次这么急于求成?是不是忌辰那日的飞云舞,难得让你起了忌惮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