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俯首(38)
谢临泽点了点头,满腹心思在许延温暖的怀抱里消散,意识渐渐模糊睡了过去。
到了第二天一早,皇宫已焕然一新,进入宫门的官员惊疑不定地看着巡守的三大营,满朝都听说了陛下回宫的消息,加之昨天城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牵扯到了国师,众人在大殿等候时议论纷纷。
到了钟鸣响时,礼官站在台阶上清了清嗓子,拉长了音宣告上朝。
与往日的是,当谢临泽从左边金屏后走出,群臣呼啦啦地跪了一地,一袭鹤氅、腰系白玉的青辞也迈入殿门,身后满是熙攘晨光,两个人隔了百官对望。
谢临泽脚步不停,看过去的目光冷锐无情,青辞则回以浅笑。
谢临泽收回视线,在龙椅坐下,对礼官比了个手势。
礼官扬声道:“起——”
众臣乌压压地起身,才发现国师竟然到了朝殿,又是一阵低声细语,看起来昨天的案情闹得够大连这位都亲自出面了。
季函瞧了一眼在旁边站定的青辞,目露讥诮。
殿上百官便见皇帝像是没有见到下面这位国师般,直接淡声道:“朕前几日在灵鹤台险遭不测,为野心不死的北娆探子劫持,百余名禁军无一人顶事,幸有忠心赤胆之辈所救,这会儿才能跟众卿相见。”
底下户部侍郎出列道:“皇上乃是九五至尊,冥冥之中自有我大昭先皇英魂护佑平安,只是不知这位赤胆忠心之辈是为何人?立下如此大功当加以褒奖才是。”
此言一出响起一片应和声,“见陛下平安,大昭国祚得以延续,臣等甚是心安。”
又有武将愤懑不平:“那北娆宵小嚣张至极,大逆不道至此,请陛下降令让末将去剿灭这帮蛮人!”
青辞不动声色地静静听着,他抬起目光,便见谢临泽一抬手,底下嘈杂的声音便逐渐静了下去,男人开口:“传人进殿领赏。”
一道道传话声发下去,有条不紊的脚步自后方传来,有几个朝臣忍不住好奇地回头去瞧,见是怀远将军穆河身披盔甲,抱着头盔走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人,甚是眼生。
许延面对众人各色的视线,面色岿然不动,他还是那一身绣着金丝方孔钱的黑袍,和穆河两人一左一右单膝跪下,拱手施礼:“草民季延参见皇上。”
谢临泽垂眼看着他,额前冕珠轻摇,“季延忠心救驾,穆河领兵后援,两位护驾有功。”
他对立在一边的御史道:“宣旨。”
御史展开出黑犀牛角轴,绣着祥云瑞鹤的圣旨,高声道:“怀远将军斩杀北娆孽党,率领三大营援救及时,擢升为定远将军。”
他接着道:“季大学士之孙季延丹心赤忱居功至重,封为内阁辅臣,文渊阁大学士。”
话音一落,整个大殿的众臣掉入了油锅般沸腾起来,七嘴八舌众说纷纭,简直不可开交。
要知道内阁可是但凡为官者挤破头皮也想进的地儿,大学士更是身担重任,可替皇上起草诏令,商承政务。
凭救驾之功一步青天,这可是大昭百余年来从未有过的事。
“陛下这不合法礼法——”大臣们争执最多的话,还有少数的人认出了许延,“这不是出身自南镇府司御前侍卫?”
“季大学士之孙?那不是季家六公子?”
“照这么说,岂不是战死沙场的显武将军季弘鹭的独子?还有可世袭的爵位?按理也该是册封为武官才对,这怎么……”
“季家怎么会塞两个公子进内阁?”
嘈杂不断中只听谢临泽拍了拍案几,才让议论慢慢消失不见。
“朕意已决,多说无益。”他对下方的许延和穆河道,“平身吧。”
还有朝臣有异议,却是碍着这位的脾气止了声,毕竟实打实的功劳摆着,不少大臣把话咽了回去。
许延双手接过御史奉来的圣旨,与穆河一齐叩首领旨谢恩,“谢陛下。”
他抬起叩在白玉地面上的头,看向高居龙椅的男人,对方也正看着他,两人对视,男人不复肃穆,十分戏谑地朝他眨了下左眼。
许延起身往边上一立,嘴角带了点若有若无的浅笑。
封完了官,谢临泽展开案几的奏折,目光却没有落在纸页上,而是对群臣道:“昨日京城五间商铺被火焚烧,六位巡城禁军惨遭杀害,作俑者已查清,乃是渡云观道士,对于这一点——”
他的视线转向殿中安静的一角,落在鹤氅男人的身上,“国师作何解释?”
众人的目光随之投了过去。
“陛下既然已经查清,微臣自然认罪。”青辞面色自若,微微低下头,拱手道,“臣之罪,在于昨日不在京城,不能阻止这桩案情的发生。”
“臣之罪,在于知情太晚,未能察觉观中竟有如此奸邪之辈。”
“臣之罪,在于没有亲眼所见人证物证,好亲手处决这几位渡云观道士。”
青辞抬起目光,看向神色渐冷的谢临泽,“请陛下降罪。”
大殿一片鸦雀无声。
许延紧紧皱起眉,旁边的季函亦是一脸紧绷,心中暗道这头狐狸三言两语摘得可真干净。
这时穆河冷哼一声,打破了沉寂,他迈步走出行列,站在大殿正中,“人证物证俱移交给大理寺,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国师大人,你若是存疑,不妨去走一遭,我想大理寺卿一定会为您解释清来龙去脉?”
众臣隐隐有些躁动,穆河此举,无疑是在宣告他已经站立在国师的对立面。
青辞看着他,嘴角带笑,却不达眼底,硬生生让穆河感到自身矮了一截。
许延给季函使了一个眼神,内阁首辅走出两步,忽然微微一笑,“这渡云观道士一案已由大理寺卿查清,正请陛下宣布作何处罚,谈及此必然要询问国师大人,说起问罪,那是妄论,国师大人并不在京城,何罪之有?”
他的嘴角一扯,变得锐利冰冷起来,“国师大人之罪,可不在于此,而在于先帝遇刺一案!”
第77章 碎玉
每每提起先帝驾崩, 众多大臣皆多感慨议论,这时冷不丁当殿说起,还和国师有关, 顿时引起了一片哗然。
青辞静立, 面上神色纹丝不动,“敢问季首辅, 此案的证据也查得水落石出,移交给大理寺了?”
“此案事关先帝非比寻常, 大理寺可处理不妥当, 所以微臣恳请陛下允许当堂对证。”季函一转身, 朝高位上的皇帝拱手。
谢临泽颔首。
议论纷纷的朝臣里走出来一个兵部尚书,他对季函冷道:“先帝一案皆因贺纪枫叛国投敌,早已尘埃落定, 真相大白于天下,凭季首辅平白一句话怎么就能重翻案情,和国师大人扯上关系?”
许延垂下眼皮转着手指上的扳戒,没有看这满朝勋贵, 声音淡淡响起:“当年贺纪枫调动麾下将士的动作的确很大,恰巧掩盖了底下一些不为人知的伎俩,可是无论时间过去多久, 只要有一丝疑点便应当彻查到底,这是为人臣子对先帝的交待。”
朝臣们纷纷困惑相望,有些探究的视线隐晦地向高座上看去,有些则落在青辞身上, 今日朝堂上这一幕可谓是难能一见,不仅暄和帝前来上朝,季穆两家携力,就连国师也立于庙堂之上,这四方之间暗流涌动。
青辞道:“既然如此,就请季首辅拿出证据,来证实这盖棺定论的案情究竟有何疑点,又与我有何牵扯?”
许延看着他冷冷一笑,“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是不是觉得当年的证据已经清除干净了?”
青辞微微眯起眼睛。
季函拍了拍手掌,殿下立刻有侍卫带进来一个苍老的妇人。
青辞看着那怯懦妇人畏缩地走在大殿中,一向淡然的神色有了变化,渐渐皱起修长的眉头。
左右数根巨大的蟠龙梁柱顶住这座金碧辉煌的殿堂,殿顶精雕细琢着山石栾川,底下站着华服蟒袍的高官显贵,随着妇人的陈述,内阁首辅的补充,死寂在众人周围蔓延,又有侍卫将一份书信传阅给朝臣们。
原先妇人的言辞里牵扯众多,许延他们便指挥妇人隐去一部分,将矛头全部指向国师。
今晨的朝会结束之后,满城都开始动荡不安,一副风雨欲来之势,国师对先帝下毒致其死亡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由于青辞淡薄名利悲天悯人的声名广为人所知,百姓们自然为此而震惊不已,更多人则认为这纯属造谣。
朝堂上只是将案情揭开一角,列上证据,然而事关重大震惊朝野,且青辞身份特殊,并没有像常人一般下狱听审,而是宣布在三日后举行三堂会审。
此事引起波动越演越烈,自灵鹤台崩塌后,国师在民间的信徒便有所折损,又经下毒一案事发不可否认的是,许延的确成功地让青辞在一夜之间毁誉参半,若是他找不到翻盘的机会,那么青辞便只剩下死路一条。
在这段时间里,谢临泽和许延所要做的,便是将乱成一团依附在青辞麾下的势力一一揪出,再拔除。
太玄殿中轻纱飘扬,金龛里徐徐散着安神香,窗边青釉梅瓶里插着几枝雁来红,案几前堆了无数奏表,谢临泽侧身坐在毛毡上,胳膊撑在案边,阖着眼睛听对方的许延念折子。
见他伸手捏了捏眉心,许延便放下摊开的奏折,起身去替男人轻揉着太阳穴。
“这次打了个猝不及防,等到三堂会审青辞一定做好一切准备。”在对方的手掌下,谢临泽脑海深处的疼痛渐渐平息。
“嗯,我已经在和穆河策划把兵部的人解决掉。”许延问,“你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不必了,先把这些人的动向理清。”谢临泽睁开眼眸,拿起一份折子打开。
“你眼睛不方便别费神看了,还是我读给你听好了。”许延从他手里接过,顿了顿,“我现在担心的是,我们联手让青辞吃了这样大的亏,他会从你的病上下手脚。”
“有你在我身边,他下不了手。”谢临泽背倚着案几,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
许延点了点头,又道:“你最近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事情交给我就好,别担心了。”
“我明白,只是你也知道青辞那个人的手段……”谢临泽微微一叹,泛起几分疲惫,便张开手臂,“算了,先睡一会儿,半个时辰喊我起来。”
许延顺势抱住他,把他放在床榻上盖上棉被。
“热,拿毯子来就行。”谢临泽想掀开被褥却被他拦住,“怎么?”
“近来一天比一天冷,盖少了会着凉。”许延把他的手塞进被子中。
谢临泽翘起嘴角,“你昨晚解我衣服那会儿怎么不说天冷呢?”
许延压近了他,声音低沉:“你要不要再试试究竟冷不冷?”
谢临泽翻了一个身,背对着他,“睡了。”
身后静了一会儿,想来许延应该回去看奏折了,谢临泽完全放松思绪,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忽然却一只冷冰冰的手贴在他的后颈上,“嘶!”
他被刺激得一个激灵,要坐起来却被许延按住没能起身,“你这家伙不是说让我休息吗?还让不让睡觉了?”
“让,你睡你的。“
谢临泽看着上方的男人,“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看奏折也看累了。”说到这里,许延不由地骂了一声,一副被那些奏章烦得不行的样子,“这群文人说话弯弯绕绕,一句解决的事非要长篇大论。”
谢临泽笑弯了眼,“为官便是如此,你身为内阁辅臣以后跟他们打交道是常有的事,直来直往可是要吃亏的。”
“是,陛下。”许延低声笑,垂下头吻了吻他的鬓角。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男人衣襟半掩的锁骨上,有着一块充满□□欲的红痕,一看便是反复啃咬所留下的。
谢临泽近距离地看到对方深沉的眼神,立刻明白了许延正在想什么,推开他的脸,“别想。”
“为什么不行?”
“我昨晚才帮过你,还有你……”谢临泽想到许延昨晚硬是逼着他喊‘延儿’才肯让他释放出来,完全丧失主动权的场景,不由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寝殿中的气氛带了些许旖旎,许延眸色渐深,满是意味深长,“我怎么?”
谢临泽一拉被子盖过脑袋,把对方隔绝在外,可很快许延的手就从底下伸进来。
“没完了是不是?”谢临泽被他逼得重新探出脑袋,把对方贴在他腰上的凉手往外扯,“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还记得你以前多规矩吗?”
“是啊,这不是栽在你身上了吗。”许延的声音像是叹息,带着微微的笑意看着男人的样子。
谢临泽喘着气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极快地一伸脚,直接把毫无防备的许延踹了床。
许延噗通一声跌坐在地板上,怔了一瞬再起身时,男人已经远离了床边,裹着棉被躺在帷幔那边了。
许延伸手一使力,抓着被褥把往这边一拉,上面的谢临泽也随之移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
“许延,我想清楚不睡了,咱们还是看奏折吧。”
许延却掖好他的被角,没有再发难,“不用想清楚,你睡吧,我去整理奏折了。”
谢临泽不由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许延:“说真的。”
他坐在男人身边,等谢临泽睡着了,呼吸平稳后才回到案几边,盘算着若是三堂会审不成,直接把青辞杀掉的计划。
忽然殿门外传来一道急促敲门声,许延过去开门,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侍从到回廊上说话。
侍从才走远了几步,便等不及地焦急道:“大人大事不好,作证的那位妇人死在清合宫别院里了!”
“怎么会?”许延错愕地开口,“三大营的人不是牢牢把守着清合宫吗?”
“在下检查是因一刀割喉而致命,已经派人去知会穆将军了。”
许延深深地皱起眉,无数思绪在脑海中掠过,“带我去看看。”
清合宫内外的确都有营兵把守,轮流巡视,偌大的宫殿中别院只占小小的一角,他走过抄手游廊,此刻天色完全暗了下去,黯淡的冷光穿透窗阁,妇人的尸体倒在桌边,脸上残留着茫然的神色,看来凶手下手极快,在妇人没有反应过来时便取了她的性命。
许延站在尸体对面,攥紧了手指,他们失去了最为重要的人证,就意味三堂会审的计划全部推翻,要开始重新谋划,正在沉思中,旁边走过来一个侍从,捧着一个匣子,“季大人,穆将军让我把从兵部搜罗来的文书交给你。”
许延还沉浸在思绪中,没有看他,只抬手接过,侍卫便退了下去。
过了半晌他才定了心神,看了一眼窗外,天上乌云密布,看起来再过不久便要下雨了,他转身往回路去,走在光线灰暗的别院长廊上,随手打开匣子,看了一眼,这一眼却他让整个人僵住,浑身的血在瞬间凉透了。
只见匣子里根本不是兵部的文书,而是碎得四分五裂的崎赤白玉——能救谢临泽的母蛊!
他猛地回过头,望向身后跟随的一众侍卫。
侍卫们面对他的目光,感到不解而又不寒而栗,都僵着原地不敢动弹。
许延半晌才找了自己的声音,“刚才送匣子的侍从去哪了?”
侍卫们困惑不解地面面相觑,“大人说的是谁?”
“有人送匣子进清合殿吗?”
许延咬紧了牙,眼里满是血丝,脑海中理智绷成了一条岌岌可危的弦,疯狂地叫嚷重复着一句话——杀了青辞!
“传消息让周垣进宫。”留下这句话后,他头也不回地朝太玄殿赶去。
迈进殿门,一切和许延走的时候并无二致,谢临泽还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他走近唤了一声:“临泽?”
男人还沉浸在睡梦中,并没有反应,许延在榻边坐下,伸出手把他抱起来面对着自己,“临泽,醒醒。”
谢临泽的头无力低垂着,鼻下流出一道鲜血。
许延的心脏倏地停止跳动,就在这时,窗外光线因天边的闪电一亮一暗,同时远方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
光斑划过男人的面容,许延看着他慢慢地睁开眼睛,高悬的心脏落回远处,僵硬的四肢才逐渐泛起麻意。
谢临泽被这一道雷鸣吵醒,睁眼时瞳孔还有些惺忪,随着凝聚视线,他看见面前的许延,揉了揉眼皮,声音朦胧地说:“怎么了?”
对方没有回话。
谢临泽盯着他,渐渐察觉出几分不对劲,“许延?”
说话间他感到鼻下湿漉漉的,便随手一抹,看了一眼血迹,他笑了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点上火而已。”
谢临泽见许延仍然像是失了魂的木头人一样,便也伸手抱住他,“延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话刚落音,对方猛地箍紧了他,如同要揉进骨血一般用力,声音干涩至极,像是在确定他存在一样唤着:“临泽……”
谢临泽感受到对方情绪的反常,往后退了退想看看他的神色,许延却像知道他的意思,丝毫没有松下力气,面孔埋在他的肩膀上。
第78章 大雨
对方这种反应让谢临泽有些无奈, 只能顺了顺他的背脊,“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解决的?”
许延仍然只紧紧地抱着他,声音哽在嗓子里, 呼吸微微颤抖着, 强行忍着即将崩断的情绪。
谢临泽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心里泛起几分酸涩, 却不知从何安慰,顾不得自己被勒得发痛的身体, 同样搂住他, 试图给予他一丝温暖。
“原来我救不了你……”窗外的雷鸣电闪带起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 明明灭灭,飘摇的雨丝坠了下来,许延艰涩的声音像是含着血气, “我以为我能救你的,临泽,我以为我能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