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敞开的窗子外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子。她一身凤冠霞帔,红裙曳地,缀满珠玉,手中握着一把团扇,半遮住那张苍白的脸。
那双握扇的手,鲜血淋淋,指尖锐如刀。
她生得美貌,柳眉弯弯,身形窈窕,但却在华美的婚服下显得无比诡异。她面白如纸,生着和卫横戈一模一样的漆黑双眼,虽拿扇挡着,却还是能见那
鲜红如血的嘴唇。
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横亘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将她的霞帔都染上了斑斑血渍。她以扇遮面,双目垂泪,些许发丝散乱下来,不住地啜泣着,幽幽的哭声森冷诡谲。
见过了卫横戈,沈摇光心下也隐约有了猜测,恐怕这女子也是被商骜复活的冤魂了。
如此情状,真像是商骜又改变了主意,派来取他性命的。对上女子黑洞洞的眼,沈摇光平静地想道。
“姑娘来此,是有什么事么?”他问。
——
但这女子看着可怖,却并不像话本中的女鬼一般,见到生人会凶相毕露地勾魂索命。
见着沈摇光主动与她说话,她竟拿团扇遮着下半张脸,柔柔地在窗棂上一倚,不动手取他性命,反倒絮絮地说道:“他们都厌烦我,却不想郎君竟愿与我讲两句话。”
“……你说什么?”沈摇光没想到她会冷不丁这么说。
“郎君怕也不愿见我这副容颜。也罢,我本就苦命,生来便是遭人厌弃的……”女子垂泪道。
她哭得伤心,反倒教沈摇光不知怎么办了:“不是,我本以为你是来杀我的。”
“你我无冤无仇,我杀你做什么呢?”女子却反问他。
“那你究竟是何人?”沈摇光问。
“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可怜人罢了。”女子垂泪道。
“……。”
尚不知此人是谁,便听得她一顿乱哭,饶是沈摇光都被她弄得莫名其妙。
“……你是商骜手下的鬼修吧?”他问。
女子这才点了点头,幽怨地说:“我如今这副狼狈模样,确是会教人一眼便看出是鬼的。”
她哭着,讲话也颠三倒四,沈摇光听了很久,才大概听明白她的来历。
她名叫聂晚晴,本是个没落的皇族宗亲,但家庭和睦,平安顺遂。到了十六岁上,她识得一位进京赶考的穷举子,一见钟情,花前月下,也曾私下口头许诺了终生。
后来那举子中了探花,风光无两,举世赞誉。她满怀欣喜地等着探花郎来娶她,可未等来三书六聘的婚书,却等来了皇上封她为帝姬的圣旨。
她被册封为平城帝姬,不日便要和亲远嫁胡虏,给他们五十多岁的老可汗为妻。
她不敢置信,想抗旨不遵,却怕暴虐的君王灭她满门。她想与探花郎私奔,却得知探花郎早攀上了相府千金,就连她相貌倾城、可为大雍和亲,都是探花郎为讨好丞相而献的计策。
她哭着穿上婚服,进宫待嫁,可就在和亲的前一晚,她在镜前垂泪时,皇城被攻破,她死在了叛军的刀剑之下。
而她被商骜复活之后,除了伤心痛苦,便再不记得其他了。
恐怕她因为死前经历了大悲大苦,因此被复活之后,七情六欲也只剩下了悲。
想来也确实是个可怜人。
“那么,既然商骜复活了整个鄞都,那个探花郎又在何处?”沈摇光问道。
“他死了。”聂晚晴幽幽说道。
“死了?”沈摇光不解。
“我原是命苦,九君也不许我再续前缘。他要我亲手杀了赵郎,我不得不听九君的话,将他掐死了。”说着,聂晚晴抽噎起来。
沈摇光一惊。
他虽此前从未见过鬼魂,但却也在上古典籍中看到过一些。人死后会化作鬼魂,而鬼魂则是生人弥留的最后一点精华,即便身死都难以消弭,故而若无极其强大的功力,根本无法将其杀灭。
能轻易将复活的鬼魂杀死,恐怕面前这位嘤嘤垂泪的弱女子身上有着强悍到惊人的力量。
可她如今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么,你今日来,是商君派你来的吗?”沈
摇光问她。
聂晚晴擦了擦眼中留下的血泪,摇了摇头。
“九君哪里许我来此走动?我本就是污秽之人,到这里来,也是没得脏污了九君的寝殿。今日商君事忙,钟杳姐姐又说他心情不佳,教我不要去触他的霉头……”
“心情不佳?”
聂晚晴点了点头。
“九君虽修为盖世,但内息并不平稳,总会波动紊乱……他每每内息混乱时,便比我而今的模样还要可怖几分……”
内息混乱?
通常修士的修为和真气都是将天地灵气一点点炼化而成的,如同草木寸寸生长,向来浑然一体。因此修士除了走火入魔,内息并不会出现问题。
可是,走火入魔的修士通常只有死路一条,决不会像商骜一般只偶尔发作。
沈摇光只觉此人身上的疑云越来越多。
“也是了,哪里有人会如我一般,时刻都是这般丑陋的面容呢……”
聂晚晴仍旧哭着,沈摇光不由得被她弄得脑仁都突突发痛。
他只好将思索之事放在一边,转移话题道:“那你来这里,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那女子擦了擦眼泪,像是才回过神想起自己原本想干什么似的。
她的目光幽幽地飘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沈摇光面前的桌上。
那桌面上摆着满满的饭菜,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没有热气了。
“阿娘当年做的碧粳米粥是最香甜的,她爱在里面放枸杞和银耳,我喜欢吃莲子,她便次次都记得要加些进去。”
沈摇光看向桌上的莲子粥。
大晚上来他窗外哭,原是馋他的粥了。
见这女鬼这副模样,沈摇光都不由得无奈地露出了个笑容。
“你既喜欢,便进来吧。”他说。“只是不知你是否还能吃东西。”
聂晚晴听到他这话,却面露恐惧,坚定地摇了好几下头。
“不能进的。”她说。“九君吩咐过,我们无论是谁,任何一人,都不许进到这里。”
第10章
沈摇光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怕。但看她瑟缩的模样,他也不再勉强,只是将桌上的莲子粥端起来,放在窗边离聂晚晴最近的地方。
聂晚晴的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我而今成了这副模样,也只有您这位陌生的郎君愿照顾我一二……”
沈摇光一时都不知她哪里来的这么多泪水了。就是下凡来报雨露之恩的绛珠仙草,像她这么哭个三五日,也能将恩情还清楚了。
不过,她既然敢违抗商骜的命令,为了一碗莲子粥的香气偷偷跑到这里,想必不像卫横戈的口风那么严。
“那聂姑娘可知道,如今山下是何情形?”想到这里,沈摇光试探着问道。
聂晚晴擦了擦眼泪,果真同他说道:“而今四处都是鄞都的人,我下山少,只听说过一些。许是九君复了国,也不知几时还要我去那蛮荒之地和亲……”
“其他的修真宗门呢?”沈摇光又问。
“什么宗门?”聂晚晴说。“我并不知,而今四境之内全都是鄞都的子民。”
沈摇光从没听过这样的句子来形容大能迭起的修真界。想必而今的天下,果真是被商骜紧紧握在手里了。
“那你听说过上清宗吗?”沈摇光又问,还不忘补充道。“它在蓬莱州。”
聂晚晴说:“并不知道。不过蓬莱州而今是钟杳姐姐所辖。”
整个蓬莱州只有上清宗一个修真大派,向来唯上清宗马首是瞻,如今只知蓬莱州而不知上清宗,恐怕宗内众人是生死未卜了。
想到自己几位自幼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妹,还有如兄如父的方宗主,沈摇光心中难免沉甸甸的。
聂晚晴似是对旁人悲伤的情绪十分敏感,沈摇光还没出声,她便问道:“郎君也有悲伤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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