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骜那时根本说不出半句解释的话,像是跪在刑场上的死囚,静静等待着落下的刀刃。
许久,他看见沈摇光的目光扫过那些丑陋可怖的活尸,最后落在了他的脸上。
“几十年了,商骜。”他看见沈摇光站在那群道貌岸然的道修中,睫毛颤抖,那双剔透的眼睛里,水雾渐生。“竟连我也不知,你竟这般心系故国。”
商骜猛地垂下眼去,不想再和沈摇光四目相对。
他此时的模样竟有些像逃避伤害的鸵鸟,看上去可怜中带着几分笨拙。沈摇光竟没来由地心下一软,接着顿了顿,道:“许是我与当日的我心境不同,也许是我管中窥豹,尚不知修真界而今的情况。”
商骜一动不动。
沈摇光却耐心地接着说道:“但是,我见了卫将军,见了聂姑娘,今日听说你背着我建起鄞都时,竟不觉恼怒,反倒在想,你当日所做的选择,或许也并非是错的。”
商骜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向沈摇光。
“如卫将军,到死之前都忠心耿耿,前些日见我,还怕他面上的伤口吓到我。”沈摇光说。“聂姑娘自不必提。她命苦,人却善良,你能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是她之幸。”
说到这儿,沈摇光笑了笑。
“世人虽总以人的美丑武断地断定善恶,只当鬼是邪恶的东西。但他们既不是为祸人间的厉鬼,也不是丧失心智的恶鬼,他们的存在本不该被剥夺。”
商骜仍旧许久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他。
他从没想过,他手下的厉鬼们也有一日能得到沈摇光的宽宥和包容。
“只是不知,我失去记忆的那些日子,可曾见过他们?”沈摇光问道。
商骜沉默片刻,道:“只见过一次。”
沈摇光笑了。
“是了。”他说。“想必知之未深,因此有些误会。毕竟他们听命与你,善与恶,不过在你一念之间罢了。”
缓缓的,商骜微微亮起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是这样了。
沈摇光曾经唯一
见过那些鬼修的一次,便就是他在群鬼簇拥下,双手染血的那一次。鬼修们只是他的刀刃和工具,真正做下恶事的,是手持刀刃的他。
所以,得不到沈摇光宽宥的,从来不是这些狰狞的、丑陋的、见不得光的厉鬼。
而是操纵厉鬼的、阴暗丑陋见不得光的商骜本人。
即便没有鬼修,没有鄞都,即便他仍旧披着善良无害的皮囊……
他也从来都是沈摇光最厌恶的那种人。
——
商骜没再说话。
沈摇光只当他从来都是这样心思深沉、不爱言语的本性,因此也并没有逼迫他。
他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只当是单方面与曾经的商骜做个和解,也算做完了一件他认为要紧的事。
他心下轻松下来,疲惫感便如潮水一般袭来。等商骜回过神时,他已经静静靠在灵鹿的脖颈上,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灵鹿雪白的皮毛如同冰雪织就的锦缎,而他则是冰雪化作的山神。
商骜缓缓站起身,走到沈摇光面前,蹲下身子,静静看了他许久。
这是他终其一生所爱的人。遇见沈摇光之前,他从没有想过,真的会有某一个人,活着的所有意义都只是另外一个人而已。
许久,直到林间吹来了清亮的风,商骜才站起身来,缓缓从灵鹿身上将沈摇光抱起来。
沈摇光仍旧睡得很沉,就像商骜的怀里真有什么让他心安的魔力一般。
灵鹿抖了抖鬃毛,轻巧地纵身跃进了林间。而商骜则抱着沈摇光,稳稳地一步一步朝着山上走去。
脚下的阶梯坚硬而冰冷,一如数十年前,他身负刀伤,衣裳染血,一步一步走在上清宗的玉阶上一样。
他痛极了,也饱尝了刀尖落在身上的绝望,只机械地往上走着,一抬头,便是无数阶梯的尽头,那圣光笼罩的仙门。
那是他唯一的希望,是他短暂的生命中,最后的一条活路。
而现在,他仍旧走在阶梯上,一步一步地,渐渐走近笼罩的夜色中。
与当年不同的是,他如今的怀里,静静沉睡着当年俯视他,向肮脏卑微的他伸出手的神明。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的他,仍旧是肮脏卑微的,也还在狂妄地祈求着,想要神明再一次怜悯他、拯救他。
——
地藏狱附近的密室之中,烛火森森,静静在坚硬厚重的石壁上跳跃着。
言济玄侧目,看了一眼身侧静静肃立的卫横戈。
在他们面前,用符文与神级灵石组成的阵法已经布置好了。在复杂的阵法正中,静静悬浮着那枚普天之下只有一株的六脉仙草,徐徐散发着圣洁的金光。
商骜已经离开多时了。方才有人匆匆来报,说璇玑仙尊从有崖殿消失之后,商骜便匆匆赶去,将他与卫横戈留在了这里。
他知道,这是因为商骜不信任他。
这几日来,他与商骜昼夜不眠,就是在按照古籍上的记录,布置六脉仙草的炼制阵法。这阵法非比寻常,非但所需的符文材料极其苛刻,并且在阵法启动之时,需要炼化之人灌注自己的精血与真气。
这便是将此人的性命都系在了法阵之上,因此,在炼化阵法开启之后,情况何等凶险,是谁都不知道的。
今日,此阵刚刚完成,商骜就被叫走了。为了防止他有任何异动,商骜特意将卫横戈留下来,就是为了看管他。
言济玄倒也理解。
商骜多疑,这是天下修士们的共识。正因如此,他身边常年没有活人,全凭着鬼修们来运作庞大的鄞都。而他言济玄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修士,能够出现在商骜身侧,全然是因为沈摇光。
商骜能
够放心让他医治沈摇光,是因为有他亲自在侧监视。但是而今需要商骜亲自将精血与真气投入到阵法之中时,他便对言济玄不再放心了。
言济玄明白,这是因为商骜从来都认为,只要是仍有思想的人,那便是危险的。
他并不否认,也很少置喙旁人的观念。但是这一次……
沉思片刻,他开了口。
“卫将军。”他说。“我有一事,思虑良久,还是想同你商量。”
卫横戈侧目看向他,没有言语,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仙草炼化,凶险异常。”他说。“九君不许我在侧,我明白原因,却只怕其中会生出异变。”
“你怕九君有危险?”卫横戈问。
言济玄点了点头。
自然,不是因为他与商骜有多深的情谊,而是他知道,他想做的事情,只有商骜能做。若是商骜出了意外,那么他这么些年替商骜为虎作伥,便全都白费了。
因为害死他师尊的仇人,而今站在修真界的权力顶峰。他便是想见到一面都难,能杀了他的,只有商骜。
卫横戈沉思片刻。
“几率有几成?”他问。
“致死的几率并不存在,毕竟九君修为深厚如海,即便炼制的是洗精伐髓的丹药,也不可能使九君力竭。”他说。“但九君内息的情况,你也是了解的。”
他与卫横戈说得很直白。他也知道,卫横戈魂魄不全,但丢失的却全是人性之中的不稳定因素。他不会生气、也不会发怒,反倒更加冷静,与他讲话也不必有什么弯绕。
卫横戈看了他一眼。
“九君从不许你置喙这个。”他说。
“所以,我才私下告诉卫将军的。”言济玄缓缓出了一口气,道。
卫横戈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共事多年,他对言济玄是放心的。但他从无法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九君,因此从来不提。
“你是有什么办法?”卫横戈问他。
“这么多年来,我便是连九君的经脉都未曾探知过,自然不知该如何疗愈。”言济玄说。
卫横戈皱了皱眉,似是不知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提及此事。
便听言济玄接着道。
“但我想……若到时,九君真的到了失控的时候,还请您想想办法,让九君见一见璇玑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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