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堇年倒是知道这个,总想喊他一同前往。但寻了他两三次,总是不得空, 再之后,便就到了如今。
他叹了一句:“原来那就是饮冰山。早闻其名, 倒是从没亲见过。”
商骜在旁侧轻声道:“我知道。”
沈摇光不知他为何要接这么一句,点了点头,也没多问,只隔着车窗,静静地看向窗外那片雪山。
商骜也微微侧过头去。
那晶莹剔透的雪覆满了山岭, 映在他的眼中, 一如若干年前, 沈摇光远远看着那座山,映在他眼中的一片超然无尘的洁白。
那片无暇的白色,在此后的许多年中,几乎成了商骜的信仰。
这信仰驱使着他,即便那时不过是个修为平庸的普通修士,也在沈摇光脱身不得时,主动请缨前往那里除妖。
那妖祟凶悍狠辣,几乎断送了商骜的半条命,可在他浑身染血,几乎倒下时,却又看到了面前那成片连绵的、晶莹干净的洁白。
那信仰使得他从泥血中爬起来,顾不得浑身脏污的血,却要用衣摆擦干净双手,捧起一捧干净的雪来,护进怀中,用自己最后一点真气存住它,让它在千里迢迢、出现在沈摇光面前时,仍旧是晶莹的、冰凉的、一如当时映照在他眼中的模样。
商骜直到现在都记得沈摇光看到那捧雪时的眼神。
那眼神,也让他清楚地明白,自己一路拿半条命护送着一捧雪的意义,就是如此。
他想看雪,他去不了,自己便带回来,给他看。也正因如此,当众鬼修要在鄞都的废墟上重建鄞都时,他却将鄞都城迁到了地处高寒、终年白雪不化的九天山。
那一日,他记了许多年,却从未想到……把一切都忘记了的沈摇光,竟然也还记得。
他甚至仅仅因着那捧雪,便记住了这座山的模样。
许久,商骜的眼睛似是被那片雪山刺痛了,有点酸涩,又有点烫。
他转回了目光,此时,沈摇光已经在摇晃的马车上睡着了。
他没有读心术,不知道沈摇光此时已入了梦乡。在他的梦中,是像广寒糕一样温热的白雪,像是被谁的胸膛焐热的一样。
——
沈摇光与商骜抵达白云观时,已是十余天之后了。
白云观地处沧溟州,沧溟州靠海,常年温暖潮湿。即便已然到了秋日,沈摇光却也不用再穿狐裘,只换了一件稍厚实些的大氅。
这日,白云观前出现了众人侧目的一幕。
沧溟州最为人杰地灵的仙山太玄山前,一辆马车粼粼地上了山。那山前的路上向来是不许行车的,可这马车却如入无人之境。
分明是一辆再寻常不过的、凡人使的车骑,却浩浩荡荡由上百人护送着。若是近看,便可见那护送车马的分明不是人,而是形容可怖,死气沉沉的鬼修。
而在山路的尽头,高耸入云的石阶前,已有白云观的弟子列阵迎接了。
沈摇光下车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白云观古拙高耸的山门前,排列站着数百个白云观的弟子。而在阶梯的正中,竟以白云观观主澄玄子为首,立着好几个大宗门的掌门。
缥缈山庄的池修年,玉女宫的凌嬅,大愿寺的五蕴大师……还有他的师妹,上清宗的浅霜。
他记忆中的浅霜,还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她是他父亲门下年纪最小的弟子,原是宗中大能的亲眷,家世显赫,天资过人,性格也比旁人要单纯活泼些。
她生得漂亮,本是一张珠圆玉润的脸,显得那双圆眼灵动又可爱,而今却显得消瘦了不少。更让沈摇光未曾想到的,是她而今墨发高高束进道冠之中,身上逶迤的白袍,竟是宗主的制式。
二人四目相接,沈摇光看见浅霜的眼微微红了起来。
可许是碍于商骜在侧,浅霜并未轻举妄动,仍旧端站在原处。而作为东道之主的澄玄子,此时已然大步迎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朝着商骜和沈摇光依次行礼。
“九君与仙尊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老夫有失远迎呐!”澄玄子道。
从前,即便沈摇光再声名远扬,在这众位宗门之主面前都是晚辈,从来都是他向他们行礼的道理。澄玄子此举让沈摇光颇有些不习惯,连忙上前,托住了澄玄子的胳膊。
“观主折煞晚辈,合该晚辈向您见礼才是。”沈摇光道。
可澄玄子却像是在怕什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身侧的商骜,继而朝他笑着,仍旧朝他恭敬地行过一礼,才直起身来。
“仙尊一路车马,可累了吧?”澄玄子道。“快请进山门吧。”
说着,他便往旁侧让了让,想让沈摇光先行。
沈摇光何曾经历过这样的阵仗。
莫说各个宗门的长老一同立在山门前迎接,又将主位让给他请他先行,看着澄玄子老态龙钟的脸,沈摇光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般僭越、不恭敬的举动来。
倒是旁边的商骜,目不斜视,理都没理澄玄子一句,便大步踏进了山门。
“走吧。”他说。“累了便去歇息。”
沈摇光顿了顿,看向了旁边的澄玄子。
澄玄子仍旧恭敬地朝沈摇光笑着。
虽说接触不多,但同为修真界大宗门的人,沈摇光对澄玄子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这位前辈,天资平庸,却道心稳固,从来都是修真界为之称道的、坚韧踏实的修士。而这样的天资和经历,也使得这位前辈在各大宗门之主中显得有些庸碌懦弱,行事举动向来小心,生怕出一点差池。
沈摇光虽不敢苟同,却也尊重理解他。而今商骜在此,这位前辈恐怕有诸多顾虑,今年的三界祝礼又由白云观举办,想来他怕出意外,故而对商骜毕恭毕敬。
“观主请吧,您这般客气,晚辈也不敢逾越了。”沈摇光道。
澄玄子这才动了身,却仍是恭敬地走在沈摇光身侧。
身后不远处,沈摇光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嗤。
他回头,便见发出那声音的正是凌嬅。
她一身黑白道袍,身姿高挑挺拔。那双丹凤眼生得凌厉又娇媚,但目光却偏偏是冷厉的。她不施粉黛,唇色显得淡些,薄而锋利,在那双凉薄的眼下显出几分刻薄的味道。
玉女宫千年以来便只收女弟子,不收男弟子,宗门祖训从来都是利落严格的。作为玉女宫的宫主,凌嬅也是个不让须眉的女子,在修真界是出了名的修为高深、性格古怪,不好相处。
但沈摇光却也知道,不过表象如此罢了。
她向来都是个爽利干脆的性格,不喜曲意逢迎,便显得性格不好。但她为人却是一等一的良善,行侠仗义,从不含糊。
不过,修真界中却也流传着另外一桩八卦密辛。
便是凌嬅年少而慕少艾时,便倾心于沈摇光的父亲。可襄王有情神女无梦,当时作为修真界万千女子春闺梦里人的玄清真人对她无半点情谊。
当年的凌嬅也曾追着玄清真人的脚步,几乎踏遍了天下,可到头来,却眼睁睁地看着玄清真人与旁人结成道侣。
自那之后,凌嬅便冰雪封心,成了而今这副刻薄寡恩的模样。
沈摇光知道,这些也不过全是传闻罢了。玉女宫中没有男子,女修如云,落在某些男子眼中便不问修为高低,只剩下风流韵事。
凌嬅暗恋过他父亲似是确有其事,但因此而断情绝爱,甚至刻薄于他,都是没有的。
甚至,爱屋及乌,自他幼时,凌嬅便似乎对他就比旁人要宽容几分。
沈摇光的目光又看向了她身侧。
旁边,一袭袈裟宝衣的,正是大愿寺的五蕴大师。
感受到他的目光,五蕴大师转过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一手握着念珠,一手合十,冲他点了点头,无声地念了一句法号。
这是从前他们见面时,再寻常不过的礼节了,可沈摇光心中,却难免生出了几分物是人非的感觉来。
总算……多日以来,他像是终于回到了原本属于他的世界中一般。
他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又落在了旁侧的浅霜身上。
浅霜不动声色,袖下的手却微微一动,手指一抬,冲他比了个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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