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他今日初来上清宗,对门中诸事全然不了解。他也没有能够引导教习他的师兄,沈摇光也未曾与他多言,这些当然都不清楚。
青鹤白鹤二人便七嘴八舌地告诉了他。
原是上清宗共有六峰五司四处,他们所在的点青峰便是六峰之一,而沈摇光便是点青峰的峰主。今日在门前招纳新弟子的,便是主管此事的试剑司,而明日要去的勖励堂,则是四处中用以教习低阶弟子的学堂。
他们告诉商骜,不必担忧,到了勖励堂中,宗门内的所有事宜和修炼的全部知识都会有教习教给他。因着六峰的内门弟子和宗门中所有的外门弟子都在那里读书,因此勖励堂还会发放弟子们修炼所需的资源,也会负责他们的一日三餐。
说话间,他们二人已将商骜送到了旁侧的一栋房屋前。房屋里已然掌了灯,虽不算顶大,却也宽敞整洁。
“此后,商师兄便住在这里了。”青鹤说。“师兄若需要什么,只管来后山寻我们。”
商骜点头,二人便也放心离开了。
廊下的灯光温暖又明亮。山中的夜色不似皇城里一般金碧辉煌、灯火通明,却自有一种翠竹簌簌的静谧。
商骜像是入了梦里。
他登上了望不到边的宗门玉阶,又被仙门中的仙长接到了神山之上。山下,那些等着清理前朝余孽的兵卒再也等不到他,而他今夜也终于能睡这些时日来第一个安稳的好觉了。
可短短半日,他便看到了许多。
他看到修炼入道的人可以不饮不食地活下去,看到修为高深的仙长可以御剑飞上云端,也看到仅仅一个峰主弟子的身份,便能教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门弟子诚惶诚恐,俯身行礼。
摆在他面前的,自然不仅仅只是一个安枕的夜晚了。
第67章
直到第二日到了勖励堂, 商骜才知,自己的名字已经在上清宗传遍了。
一个驳杂的五灵根,凭着一股子犟劲儿上了山门, 却被门前试剑司的弟子拒之门外——据说是因着来迟了还是什么原因,总之一个五灵根,宗门总不会冤了他。
可他却在宗门前长跪不起, 一直等到了璇玑仙尊路过, 一时心软,竟将他收入了门下。
多少年来, 上清宗都没有听闻有五灵根弟子入门的先例, 即便是三流的小宗门, 也不会收这样天资的人入门的。
可偏偏这小子却撞了大运,竟投入了璇玑仙尊的门下!
这样的造化,即便是一只鸡犬也要修炼登仙了。更遑论仙尊门下空空, 此人一来便是首徒, 在座的众人都矮他一辈, 即便是堂前的教习师傅,都是要称他一声“师兄”的。
商骜来到勖励堂时, 天色尚早。
勖励堂在上清宗一处较为平坦开阔的山峰之上, 是一座三层高的大楼,碧瓦飞甍,占地之广, 他父皇的金銮殿也比之不及。堂前层层阶下, 是一片巨大的广场, 广场正中有一片石刻的八卦图案, 此时已有几个弟子在那儿打坐练剑了。
商骜拾级而上, 很快便有道童指引他去了新入门弟子的学堂。听那道童说, 整个勖励堂按照弟子们的修为划分,修为每突破一级,便换一间教室。而新入门的弟子,则拢共在一处学习,待到引气入体,便可与其他师兄一道修炼了。
很快,商骜停在了一间学堂外。
此时整间学堂里已稀稀落落地坐了些弟子,都穿着新弟子的服制,头上挽着道髻。见着有人来,里面三三两两闲谈的弟子皆抬起头来,打量着新来的这个。
瞧上去不过十来岁的样子,却也是大了,想必既不是修道世家,也不是高门大户。毕竟家里有条件的,谁不赶着七八岁的好年纪送进道门来?能拖到这十四五的,想必是苦出身。
不过,这新来的看着倒高挑。他身上的道袍崭新单薄,长发扎成马尾,刘海散碎在额前。
少年的眉眼隐约有锋利的样子,面容线条精致,眉骨到鼻梁却挺拔锐利如陡崖,隐约显得有点妖异。他眼睛狭长,睫毛稀疏却纤长,此时垂着,显得漆黑的眼睛沉默又静谧,却像夕阳照不进的密林,深不可测,带着泥土的潮湿阴郁气息。
一时间,众人渐渐都不说话了。
台上的先生问道:“是哪个峰的,叫什么名字?”
“点青峰,商骜。”
登时,整间学堂里落针可闻。
先生点头叫他进来,商骜便朝着教室里走去。学堂虽大,可周遭弟子小声议论的声音还是钻到了他的耳中。
“那个五灵根?”
“早听说了……原来是他?”
“啊!他父亲,就是雍朝死掉的那个暴君,听说他是那暴君最宠爱的儿子呢!”
“太子殿下啊……命真好。”
众人的语气中自没有多少善意,商骜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他径直走到了学堂中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此后便是一传十、十传百。近千人的学堂,直到做满了人,商骜方圆三尺的位置,也是空空荡荡的。
他只垂着眼,静静坐在那儿。
他早知道这些人怎么议论他。不痛不痒的,怎么比得上当日悬在他头颅上的屠刀。他并听不进耳中,眼睛扫过桌面上的文房四宝和书籍,心里想着的却是今早沈摇光紧闭的房门。
那本该是个目下无尘的仙人,连他山上的道童都是仙鹤变的。收下他,本就是一时怜悯,就像他母妃当年收留的一个落难的孤女,第二日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
他第二日便闭了关,想必也是后悔冲动做这个决定吧?商骜平静地想。
很快,便到了他们早课的时间。
与在场的弟子们不一样,商骜自幼是雍朝的状元大儒教出来的。他心思重,脑袋却聪明,旁人听来繁冗难懂的典籍,对商骜来说却易如反掌。
这天黄昏,教习先生命全部的弟子做了个小测,竟还单独夸奖商骜有慧根。
坐在他斜前方的一个弟子回过头来看他。
那弟子面上厌恶嫌弃的神色根本藏不住,嫌恶地瞥了他一眼,说道:“当真晦气。”
他这句话,周围的几个弟子全听见了。
他们纷纷跟着回头,看到那弟子说的是商骜,跟着纷纷附和起来。
“想必也就是多读了些书罢了,胡师兄不必在意。”
“是呀。学这些拗口的东西有什么用?真到修炼的时候,难不成也是答题吗?”
“罢了,师兄,你理他做什么。”
这些人似是有些忌惮商骜,话说得不重,也将姓胡的那个劝回去了。那弟子暂且作罢,却还是不依不饶地说:“也亏得璇玑仙尊心善,怎么就收了这样一个东西?”
旁人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
三言两语中,也能听出这人为何口出恶言。他似是个修仙小世家的弟子,在凡间也算小有名气,又是个难得的双灵根,便更是天之骄子。
但他们一家多年来也苦于雍朝的苛政,雍朝覆灭,于他们而言是大快人心的事,却不想有朝一日和前朝余孽同窗,那人还入了他梦寐以求的点青峰门下。
就是因着沈摇光闭门不收徒,因此这胡姓弟子才退而求其次地入了剑阁峰赵元驹门下。虽赵元驹是沈摇光父亲的师兄,又是沈摇光的师叔,修为在沈摇光之上,可那也是积年累月的修炼堆出来的,如何能与沈摇光这样的天才比较?
那些人还未将这胡姓弟子劝好,学堂便已然散课了。商骜拿起自己桌上书籍,便起身离开了学堂。
经过胡姓弟子时,商骜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凉凉的笑。
“来日方长。”那弟子说。
——
商骜抱着书册回到点青峰时,天色已暗了下来。融融的日光落在飞檐之上,暖洋洋地洒在了沈摇光的门前。
商骜脚步顿了顿,在那里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着日光洒落的门扉,紧闭着,唯有两侧的竹影簌簌摇动。分明是同样的日光,此处却像是和凡间不大一样似的,像是落在这儿,便独有几分神圣的意味。
也许这分神圣,也是房中那人所赐予的。
商骜静静站了片刻,就在要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了青鹤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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