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来送送池鱼。”他说。
“……就这么简单?”
沈摇光又没有说话。但即便只是沉默,商骜张了张口,也似是被他坦然的态度噎得有些说不出话了。
他看起来有点局促,眉心都皱紧了。
就在这时,沈摇光的身边发出了几声细微的呜咽。
“郎君救我……”
那是聂晚晴在商骜强大的威压下艰难发出的声音。
顿时,如同轰鸣奔涌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商骜的目光猛地落在她身上,面上的戾气也不加掩饰,神色骤然凶狠起来。
“怎么,你当我不会处置他,难道还不会处置你么?”
跪伏在地的聂晚晴发出了一声可怜的呜咽,不敢再言语了。
……他朝着聂晚晴发什么脾气。
沈摇光有些无奈,开口打断他:“聂姑娘心智不全,不必对她发动怒。”
见商骜一双凶巴巴的眼仍旧盯着聂晚晴不放,沈摇光接着道:“九君此时若是有空,不如随我走走?”
商骜看向他,凌厉的神色顿时被几分疑惑中和,显得愈发没有威慑力了。
“……什么?”他问。
沈摇光的确存了想与商骜谈谈的心思。知他向来嘴硬,是口是心非的惯犯,沈摇光特地将他叫走,就是为了避免有旁人在侧,又教他犯了死鸭子嘴硬的毛病。
“我许久未曾离开山顶,如今到了这里,不如多走几步,权当散心。”沈摇光说。“只是不知,九君是否愿意作陪?”
商骜片刻没有言语,接着,沈摇光听他小声嘀咕道。
“总叫什么九君,跟谁学的。”
……想必这便是答应了。
——
暂时的,被商骜的威压逼得动弹不得的聂晚晴暂时被解救了出来,漫山遍野的鬼兵也在商骜抬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商骜冷着脸走到了沈摇光面前,没说话,却把身上厚重的大氅解下来,强硬地裹在了沈摇光身上。
大氅上并没有暖意,但皮毛却厚重柔软,顿时将他密密实实地裹了起来。
沈摇光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冷。
商骜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凉凉地扫了他一眼,状似冷淡地嘴硬道:“除了来送人,还顾得上什么吗?”
沈摇光摇了摇头,自嘲地淡淡笑了笑:“许久未曾感觉到过温度的变化了。”
毕竟他修了百余年的仙,早感觉不到寒冷。失忆醒来之后,也未曾出过那间寝殿的大门,自然也不会感觉到门外的温度了。
商骜垂下眼,没有说话。
他静静跟在沈摇光的身后,一路踏着石阶往山上走去。
九天山不似上清宗,朝山
上走去一路都是平坦宽阔的玉阶。九天山底是崎岖的山路,便比上清宗的路要难行多了。
便是上清宗的玉阶,沈摇光都未曾攀登过,这样的坡道对他来讲便有些费劲。
山路难行,沈摇光又身体虚弱,即便他一路走得都慢,不过半个时辰,呼吸声便愈发重了。
商骜先感觉到了他逐渐粗重的喘息,还没等沈摇光感觉到疲惫,便先在他身后停下了脚步。
“坐一会吧。”商骜说。
沈摇光回过身,便见商骜已经抬手召来了一只灵兽。那匹灵鹿行到了沈摇光的身侧,便温驯地伏下了身,等着沈摇光在它身上坐下。
沈摇光虽觉疲惫,却极珍惜这难得的自由,摇了摇头道:“我还不累。”
“那我累了。”商骜说。
他这话多少有些不讲道理。可不等沈摇光反驳他,便又有一只灵兽从林中行来,在商骜面前伏下了头颅。
商骜往那灵兽上一坐,静静看着沈摇光。
沈摇光只好当做陪他,在那匹灵鹿柔软的背上坐了下来。
方才行路中不好说话,此时坐下稍歇,沈摇光顺了气息,便先开了口。
“除了送池鱼回山庄,我今日来此,还有一件其他的事要做。”他说。
商骜没有出声,似是在静静等他的下文。
沈摇光转头看向他:“上次我见到池鱼,他曾提到过九年前的事。”
商骜神色一顿,看向他的目光也沉了下去。
“你问他了?”
沈摇光点了点头。
“他跟你说了什么?”商骜的语气变得戒备。
在商骜这样步步紧逼的目光下,沈摇光反倒不知怎么回答他了。
片刻,沈摇光说:“池鱼对此知之甚少,不过,我也听得了一个大概。”
商骜皱眉沉默着,没有言语。
沈摇光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所以,你既救我,又意图庇护我,为什么不同我直说?”沈摇光说。
商骜听见这话,眉心皱得更深了。
他心里明白,这些内情池鱼那小子绝不知道,能将这些告诉他的一定是池修年。
……多嘴。
即便池修年说过多次,是他救了沈摇光,修真界的人也都这么想,但商骜从没这样认为过。
他早就知道他罪大恶极。
对沈摇光来说,性命、生死,难道真的那么重要么?
重要的是来自最为信任、甚至产生了爱情的人的背叛、欺骗,还有来自对方建立的、他所不知的厉鬼王朝。
商骜从没否认过。他当年一步步从泥潭血水里爬出来,为了活命、为了变强,为了和他怪物一般的身体共存,他瞒着沈摇光做了很多事。
他在沈摇光面前装出一副人畜无害、善良温驯的模样,讨得了他的喜欢,却也知道终有一日,真相大白那天,便是雪山崩塌,露出其中掩埋的肮脏罪孽的那一日。
果然,那天,沈摇光没有原谅他,要与他再不复相见。
商骜知道沈摇光是恨他的,也正因如此,他将沈摇光救下之后,在漫长的九年里,他早就与自己达成了共识。
他尽管恨他。只要他醒来,他便再不做懦弱逃避的人,去承受沈摇光所有的恨和愤怒,献上自己的一切,去试着消弭它们。
他可以废了自己的根骨,从怪物变回最卑微的普通人。也可以颠覆掉鄞都,让沈摇光最痛恨的罪恶从世界上消弭。要是还不够,就让沈摇光杀了他,只要死在他的剑下,对商骜来说,就是一种圆满。
但他醒来时,他不记得了。
这反倒让商骜不知该怎么办了。他迫切地渴望着沈摇光,想要他
的爱,即便那些爱是被仇恨裹挟的也好。他也迫切地想要弥补、偿还,但是他想还的那些债,沈摇光却都不记得了。
既不记得爱他,也不记得恨他。
商骜想要重新和他相处,捡起数十年那乖巧温驯的伪装和皮囊,可是,他却又不敢了。
他不敢再在沈摇光面前装乖,来重新让他认识自己、和自己相爱。因为他知道,那是欺骗,他知道沈摇光最讨厌欺骗。
他只敢用最本真的模样面对他,即便真实的他自己,同样是这般面目可憎。
但是这样也好。沈摇光可以讨厌他、畏惧他,但沈摇光至少是安全的。沈摇光也可以对他漠不关心、甚至反感,但至少,他也没有再骗他。
他可以得不到沈摇光,但当年那种欺骗被拆穿的事,他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可现在,池修年又在对沈摇光扯什么前尘往事?
什么救,什么保护,他只是在赎罪。
既是赎他被千夫所指的冤屈,也是赎他被他伤了的心。
商骜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沈摇光出声道:“商骜?”
商骜看向他,将情绪全都一股脑塞回了眼底,即便狼狈地露出了几分,也顾不上了。
“没什么可说的。”他淡淡道。
沈摇光问:“是因为鄞都?”
商骜定定地看向沈摇光。
恍惚之间,他像是回到了九年多前。
那些修真界从没见过的、不人不鬼的怪物,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他身后时,沈摇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
“……鄞都?”沈摇光当时的声音都在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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