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你这些年的老师,会不了解自己的学生吗?”
秦伟伟垂下眼眸,轻叹:“你此生,至今都没能逃离的噩梦和执念。不论你做什么,都逃不开这一个目的。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我清楚。”
“小祈啊,人有的时候,要学会与自己和解,才能过得开心一点。”
他眼带怀念,思绪飘远。
好像又看到多年前的那一个雨夜,年轻的学生拦住自己,坚定说,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哪怕结局是死亡。
秦伟伟自认见过足够多的人事物,过多的死亡与路途上所见的愚昧和痛苦,已经逐渐将他本身的情绪消磨,不再会随意被什么动摇,也不会再轻易挑起情绪。
只除了祈行夜。
黑暗的雨幕中,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如水洗过的天青,亮得惊心动魄。
秦伟伟不由得问自己:真的能有人,拒绝这一双眼睛吗?
没有的。
最起码,他不能。
“老师,我学过很多知识,见过很多道理,掌握很多技能,但唯有和解……我不会,也不想去学。”
祈行夜向后仰身,抬首看向天空,轻笑:“就算以前的痛苦已经过去,但它是真实存在过的,并不能因为现在我的正常和愈合,就说它不曾来过。”
“我不想靠时间来愈合。我想要铭记。”
“忘记是可耻的逃避。和解也是。”
秦伟伟定定看着祈行夜,良久,他轻叹:“那你现在呢,找到了吗?”
“在路上了。”
祈行夜歪了歪头,笑容灿烂清澈:“一直在路上呢,不是吗?”
秦伟伟摇了摇头:“就算我不认同,你也不会放弃,对吧。”
“嗯,老师真了解我。”
祈行夜:“不过我更相信,老师正因为是我的知己,所以才不会让我放弃。”
“所以老师,我想要知道,调查局和京城大学民俗学系之间的关系……尤其是,旧案件。”
在很久之前,调查学院还没有建立之前,调查局的一切还没有走上正轨,没有如今繁多的制度,也没有商南明之前,调查局是如何运转的?
祈行夜清楚,不论档案的书面上公文如何克制理性,但当事件真实发生的时候,都是人在执行。
没有人的调查局,没有意义。
早期,没有调查官。
那谁来充当“调查官”这个角色?
“是我。”
秦伟伟垂眼,看着自己手掌上一直蔓延到袖子下面的伤疤,出神时,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危险岁月。
“京城大学,民俗学凋零,人才大量流失,断层严重。老先生们逐渐死亡,愿意投身这个专业的年轻人,却越来越少,即便有人报考,也会在毕业后离开民俗领域。”
秦伟伟淡淡道:“那时,我临危受命,成为京城大学民俗学讲师,试图为民俗学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探索新的发展方向。”
作为冷门学系,每年能批给民俗学的预算少得可怜。人越少,预算越少,越破烂,人就越少。
陷入无休止的恶性循环。
没有人愿意接手这个无利可图的烂摊子。
只有年轻时的秦伟伟,青年一腔热血,想要重振辉光。
他主动跑到各个单位门口寻求合作,满京城只要是门口挂着牌子的,他都愿意去试一试,从门卫一直聊到研究员,厚脸皮跟在主任到局长身后细数与民俗学系合作的好处。
被秦伟伟聊了一个月硬是聊成朋友的航天局无奈,说我这是搞太空的,你和我讲也没有用啊,外太空能有什么民俗?
秦伟伟一本正经:自古以来,外太空就是我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银河嘛,和黄河并称母亲河。
航天局:…………
虽然合作没能达成,但秦伟伟的名字很快就在小圈子里流传开来,半个京城的官方机构都知道,有个叫秦伟伟的年轻人,能吃苦又有恒心。
这个名字,也因此落进了林不之的耳朵里。
1999年,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在普通人不曾得知的另一面,世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污染悄然覆盖。
山南地区接二连三发生的污染事件愈演愈烈,已经严重影响了当地民众的生命安全。
在“逃犯行凶”的书面记录之下,是前赴后继奔赴第一线又死亡的士兵和道长。
年轻的林不之作为925事件特殊调查小组一员,也开始了行动。
当时的秦伟伟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他代表京城大学民俗学系,频繁接触林不之和相关道观寺庙,力证民俗学系可以在925事件中发挥作用。
凭着扎实的学识和过人的口才,秦伟伟很快被准许与特殊调查小组一起行动,与林不之成为并肩作战的战友,挚友,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在那之后,民俗学系频繁与调查小组进行合作,同时也逐步打开了与其他机构学院的合作渠道。
一时间,原本没落而无人问津的学系,竟大有朝阳初升之势,在京城大学和国内民俗学领域,一时风头无两。
任是谁见了那时翩翩倜傥的秦伟伟,都要赞一句年少有为,前途无限。
但这种迅猛势头,却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秦伟伟主动结束了与林不之的合作,彻底与调查局割裂,回到京城大学,安心教书。
对那段人生经历,秦伟伟更是闭口不言,掩盖了之前发生的所有,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幻梦一般。他也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大学校园里平凡的教授。
被打碎的理想,掩埋的青春和岁月。
秦伟伟迅速衰老,圆滑,无人时的沉默。
祈行夜还在京城大学的时候,就曾试着寻找秦伟伟那段被他自己亲手掩埋的年轻岁月。
一位京城大学的老教授告诉他,很多年前,自己曾在某个凌晨,看到疲惫归来的秦伟伟。
那时,明明还年轻的秦伟伟风尘仆仆,一身伤痕,血迹干涸,眼神疲惫无光的死寂,不久前还意气风发的人,几乎一夜之间鬓发苍苍,失去了那股敢与天挣命的精气神,垮塌下来。
那天之后,秦伟伟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再出现在京城大学众人眼前时,秦伟伟已经和如今的模样相似,笑呵呵处事成熟的系主任。
日子仍在继续。
只是被打碎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
遗失在了某个夜晚。
不论祈行夜如何旁敲侧击,四处寻找,至今也始终没能得知秦伟伟年轻时的全貌。
似乎留给他的,只有眼前这个经常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吱哇乱叫,偶尔吹牛嘚瑟的中年人。
“你老师我啊……得到过很多,也失去过很多。”
秦伟伟半托着脸庞,笑着道:“与旁人相比,经历过太多,连档案也要厚很多。可惜,我的档案里,可能大部分都与调查局有关。”
他惆怅感慨:“想抹除都抹不平的痕迹。”
祈行夜点头:“感情破裂还没办法离婚。”
“…………”
秦伟伟那点小感慨,“啪!”,碎了。
他转头,无语:“你可以不说话,好好的人怎么就长了张嘴。”
祈行夜笑嘻嘻侧眸看去:“既然这么讨厌我,那就赶快打发我走啊,伟伟。”
秦伟伟翻了个白眼,拽着他起身:“走走走,赶紧走!拿了东西就滚,没事别再来烦我了知道吗?”
祈行夜猛扑过去,双臂抱住秦伟伟的肩膀重重压下去,大狗狗一般挂在他身上。
“那怎么行!我这么孝顺的学生——我可是等着给你养老送终呢伟伟,没听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
“我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子!滚!”
秦伟伟咆哮。
但不管怎么挣扎就是挣脱不了。
像被过分热情的狗狗一把抱住,力量压制,动弹不得,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在背着一座泰山走路,颤巍巍差点没摔到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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