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远。
阿珠在默不作声地疏远着他。
这是一种非常巧妙,几乎不留下任何痕迹的方式,就算太子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可苦于贾珠的细致,以至于他无法立刻寻到那破绽……
若非方才这一刹那的乍然,太子都未必能抓住那一瞬的闪光。
贾珠想要远离允礽?
太子铁青着脸色站起来,蓦然看向宫门口——
他想都不要想!
…
马车摇摇晃晃,坐在车内的贾珠感到困顿。
他昨夜看书太晚,又被贾政考校了一番,等到歇下时,已经是夜里三更。
清晨醒来,困得连喝了两盏茶,还是睁不开眼。
郎秋在马车内寻着提神的参片边小声埋怨,“老爷也真是,明知道大爷每日都要去宫里,怎还弄得这么晚?”
贾珠昏昏欲睡,听到郎秋的抱怨,半睁着眼笑道:“你这话要是被父亲知道,可是要被打的。”
郎秋缩了缩脖子。
他是曾见识过贾政动手的。
那看起来如君子的人物骤然动手,露出的凶残暴力,显得非常狰狞可怕。如果不是被王夫人和贾母拦住的话,也不知那会软绵的大爷该怎么办。
“便是老爷要打小的,小的这话说得也没错。”
贾珠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他这一顿是替宝玉挨的。
昨夜,宝玉被身边的大丫鬟抱着回去歇息时,正巧被贾政撞见小孩笑嘻嘻地与小姑娘说话,一见到他却是噤若寒蝉,战战兢兢,连半点骨气都没有。
贾政本来就恨极了宝玉这模样,气得将他带回书房教训。
贾珠本要睡下,宝玉身边的大丫鬟哭着来求,他得知此事,只能重新换了衣服匆匆赶往前头书房,将被狂风暴雨唾骂的宝玉救了出来。
可纵是面对贾珠,贾政也并非没有怒气。
“为父离开这三年间,你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跟在太子的身旁,可不能一言一行都学着殿下,而是要警惕着殿下的举止,劝慰殿下出格的言行,而不是将自己当做无用的附庸,那样殿下为何需要你?”
贾珠从贾政的话里,感觉到一些引而不发的野心。
野心不是坏事。
只是贾珠有些不喜欢父亲那种委婉的野心。
不过在和贾政漫长的相处里,贾珠早就总结出了一套和父亲的相处之道。只要父亲说的话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他就会当做是耳旁风。
……这非常不得体,贾珠羞赧地想。
可是不这么做,他觉得自己总有一日会忍不住与父亲大吵一架。
贾珠开始理解贾母那时的担忧。
那是在非常久远,甚至在贾珠刚刚入宫的时候。
贾母曾经再三与贾珠说过,在宫内与太子相处时,凡事以自身为要,无需出头,最为要紧的是自保,再说其他。
贾珠当时不太明白为何贾母会这么紧张。
直到昨夜。
贾政背着手在书房来回踱步,情绪有些激动,“珠儿,你既已经比寻常人更接近太子,就莫要忘了,这是个远胜于其他人的位置。想当初,老太太一直觉得为父的想法太过冒进,可偏生只有如何,才是挽救贾府,让家族复兴的大计!”
——贾母是不赞成贾家卷入太子储君的争端。
贾珠从贾政的话里意识到这点后,也明白了为何当年贾母会有那样殷殷切切的告诫。
那的确是来自于长辈的忠言。
早在太子撞见贾珠,记得这个童年玩伴,想要将他调入宫内前,贾政就有过这样的想法——他想将贾珠送入宫,成为太子的伴读。
哪怕这个想法在当时看起来是多么荒唐可笑,可贾政却执意如此。
尽管贾珠深陷多年,却也仍然赞同贾母的看法。
靠近太子的确是一条途径,可太子的身旁更是危险重重。就连索额图和明珠那样的存在,都会轻易落下马——就在年初,明珠因着数项罪名请辞,虽被康煦帝留中不发,可是这朝廷的局面已经焕然一新,有了天大的变化——区区一个贾府,怎能抵抗那样的风暴?
走到现在,不过摇摇欲坠。
不然东府那个总想着要去寺里出家的敬大老爷,为何迟迟不能去?
不便是感觉到荣宁两府的危险。
这些都是贾珠看在眼里。
只可惜贾敬能看得明白,可是贾珍却是看不透。
他这一二年因着两府的兴起,更是放肆恣意,可与荣国府上的贾赦大老爷全然无二。
这些荒唐可笑的东西,有时贾珠纵览整个府邸,却发现几乎无什么人可说,到底是对父辈产生了少许失望的情感。
他知道这不应当。
却是无法忍住。
昨夜贾政说的话还不至于此,甚至也提及了贾珠的婚事。
他原是看中李祭酒的女儿李纨,想要给他们两个定亲。
倒不拘泥于身份,贾政不过是看中李家的清贵。
再说提前定亲,再晚几年结婚也是可以的,却是给贾母拦住了,说是贾珠的岁数还小,没必要提早定亲云云。
贾母为此,和贾政闹了一些不愉快。
毕竟贾珠是贾政的儿子,身为父亲想要给自己的孩子定亲,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贾母虽然是祖母,却也少了几分说话的余地。
可此番贾母如此抗拒,贾政也不能勉力为之。
贾珠只要想起昨夜贾政说的那一堆,就有些头疼地揉着眉心。
不知父亲这一顿训斥与谈话是憋了多久,这才能一连说上一个半时辰,贾珠的脚趾都冻僵了,清晨起来,便有些瘙痒难忍。
再听郎秋的絮絮叨叨。
“大爷,小的也知道,大爷的性子软,可宝二爷的丫鬟都能来寻大爷,为何不让小的去寻太太呢?”郎秋将泡好的参片水递给贾珠,“好歹也能帮一帮大爷呀。”
贾珠哀哀叹了口气。
还是因为贾政和王夫人自从上次吵架后,两人的关系降至冰点,叫贾珠根本不愿意让他们再起争端。
在赵姨娘那个孩子生下来之前,二房怕是不得安宁的。
贾珠将苦涩的汤水连带着参片吃下,咀嚼了几下,眉头微蹙,含糊着说道,“莫要说了。”
郎秋知道,贾珠到底还是敬重父亲贾政,不愿他多嘴,便打了下自己的嘴巴,“是小的多嘴了。”
贾珠一个轻轻的暴栗敲在他的脑门上,笑骂道:“从哪里学来这种稀奇古怪的做派?”
郎秋笑嘻嘻地说道:“是从太子爷身旁那几个大太监身上学来的。”
贾珠的笑容淡了些,还是笑着,“殿下/身边那几个可不一般,十个你,都比不上人家的心眼转得快。”
郎秋深以为然,点头说道,“小的可不敢与他们走得太近,怕是连祖宗三代都要给人套出来了。”
贾珠笑,“那也没那么夸张。”
“大爷,快到了。”
郎秋撩开车帘出去看了一会,缩回来说道。
虽是春日,可贾珠的手里还抱着暖手炉,自打之前受伤,他的身体又虚了些,到这暖春三月,还是容易手脚冰冷。
他穿戴的衣裳,也总是比常人要多一二件。那熨帖的衣领贴合到脖颈处,将白皙的皮肤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
贾珠嗯了一声,后半段这么聊过来,他总算有些清醒。
郎秋检查着贾珠的书袋,便说道,“不过大爷最近起来的时辰,也一直都是晚了些,当是休息得不够好。”也不只是昨夜被老爷抓着考问的缘故,“大爷可是夜间有些失眠?”
贾珠每日起身,歇下的时辰都几乎是固定的。
可这一二月却总是比往常晚了一刻钟左右,也便连早点,入宫的时辰都晚了些。
虽是晚了些,但也是比其他人早。
贾珠时常还是第一个到的。
贾珠正在检查衣襟的动作微顿,旋即笑了笑,“晚一些也好,之前总是觉得有些困,多睡一刻钟,人便精神些。”
郎秋恍然大悟,便没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小心地将大爷送到宫门口,亲自看着他踏入皇宫,这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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