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之中(34)
季绍庭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三月天离开,这个时分的色彩是水晶一般的澄澈。
他关门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这日的阳光,丝绸般在肌理之间流动。
他想黎琛的反应,该是先断电一段,满眼黑漆漆。他大抵料不到季绍庭会有胆子离开,因为连季绍庭他自己也料不到。
可他又的的确确重新走进了人间,招呼停了一辆计程车,说麻烦您,去机场。
在机场他办了一张新的电话卡,但微信还是原来的微信,红底白字地提示了十几条消息。
数字还在往上跳动,季绍庭看了会儿屏幕,最终还是直接将软件整个删除,没有点开那一条一条歇斯底里的呼喊。
季绍庭你在做什么?!
听电话!我命令你听电话!
你要去哪里?!
季绍庭,不准走!
不可能离婚的,想都不要想,你去哪里都是我妻子,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把你抓回来
不准走!
你家里欠了我那么多,我完全有办法把你哥告上法庭
季绍庭你看见了吗?不想你家人出事就给我立刻马上回来
不准走!
不准走
……
你走了吗?
已经走了,黎琛冲回家里时季绍庭已经消失了,一声气息都寻不到。
虽然已有先例,但黎琛从来没料想到季绍庭真的会有勇气离开。
他太了解季绍庭的软肋,并且将它紧攥在手:他绝不会就此一走了之,抛下他的家人,留下一堆烂摊子要他们来给他收拾。
所以黎琛只做到了实时监控这一步,他也不愿意真的折断季绍庭的翅膀,犯人般将季绍庭囚进地下室里。
即便他的确像监狱长一样隔着荧幕监控着季绍庭的一举一动,可他也只是想以这种形式,二十四小时地将季绍庭留在身边。
他后悔了。
在他找到季绍庭留在玄关处的戒指时,他就彻彻底底地后悔了。他就该将季绍庭关进地下室的,徒留形躯又如何,至少他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世界都天崩地裂。
什么声音都消遁,他只听得见耳根嗡嗡地响,好像周身血管业已齐齐碎裂,无一处完好,无一处不是重伤。
他的身体就是痛苦的所在地。
黎琛僵立门边,那模样像是已死去多年,生命消散殆尽。光明已不复存在。
都不存在了。
他曾经逼季绍庭答应过,永远不能把戒指摘下来。
这一次季绍庭是真的离开了。
他已记不得他是如何颤颤巍巍地拿起手机,用他从未有过的哀求语气,逐个字逐个字地打道:别走。
回来,庭庭,不要走
留在我身边
季绍庭在机场打通了陈沛的电话,想了很久的婉转开篇,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瞬,不知为何就全不见了,他听见自己的直截了当:“阿姨,我走了。”
陈沛没反应过来:“走了?”
“嗯,走了,”季绍庭低头看手里飞往伦敦的机票,“打算先出国散散心。一直以来都很感谢您的照顾,换季了小心别染上流感,注意身体,有事记得找我哥。”
手机成了个会呼吸的活物,贴在季绍庭的耳旁一起一伏。
其实是陈沛的呼吸,她正大口喘着气,季绍庭心尖登时一阵密密麻麻的蛰痛:“对不起,阿姨,很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没办法跟黎琛过下去了,我、我没有办法……阿姨、阿姨您还好吗?”
“没事,我没事……”
季绍庭的泪珠反而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他听见陈沛用了好久才停匀了喘息,竭尽所能地从母亲的角色中抽离出来,尝试理智地同她自己分析:“也对,无可厚非,毕竟庭庭你一直过得不开心,我清楚……阿琛就是这种性格,不善表达,喜欢一个人都凶巴巴的,阿姨理解的,理解的……”
说着说着她话音里就有了哽咽:“他是真爱你的。”
但是爱能作为行使伤害的正当理由吗?
“我知道这是情绪绑架,”陈沛继续道,“可是庭庭,我能求求你,不要这样对他好吗?”
季绍庭想,其实他们都是受害者。
黎琛因为家庭背景而长成这副性格不是他的错,陈阿姨没能力堵上他心里缺爱的那个窟窿、想拿自己来做弥补,也不是她的错。
季绍庭低声道:“阿姨,你或许该问问黎琛对我做了什么。”
陈沛沉默了。
她很清楚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场巨大灾祸,否则以季绍庭这副善性,不把他逼到绝境,他决不会这样决绝地丢下黎琛远走高飞。
有一刹那她在想,其实这一切归根究底,是否是她自己在逃避责任。
早已感知到黎琛正常人面孔下的恶魔本质,深明自己无能为力就将他推向季绍庭。毕竟季绍庭是万里挑一的特殊,能供给黎琛深入腠理肌骨的温爱。
她没办法再挟持、没办法再求情,只能无力地回“好,阿姨明白了”,季绍庭闭上眼,说:“我们家欠下的债,我哥会处理好。”
他止住了眼泪,抬头看向航班显示屏,站起身,道:“阿姨,我差不多要出发了。”
“您保重身体,我们有缘再见。”
第35章 “我跟季绍庭绝对不可能离婚。”
季绍庭这一走走得很远,远到跨越了整幅欧亚板块,还与黎琛错开了七小时的时差,他的白天就此成为他的黑夜。
季绍庭没有先飞回北方老家,是因预想得到黎琛发现他离开以后的第一件事,一定会是去他老家找他。季绍庭觉得他这辈子,不会再像了解黎琛一样了解另一个人了,因为被他伤得太深,所以这一秒就知他的下一秒。
而他的预想也果然没错,在他准备检票登机的时候,黎琛正在驾车开往隔壁市机场的路上。
他错过了最近一程飞往季绍庭老家的航班,需要换个机场才能赶着在今日之内抓回季绍庭——如果季绍庭逃回了家。
黎琛在车上第一次拨通了季临章的电话。
说来矛盾,他常以季绍庭的丈夫自居,却从来没有同季绍庭的家人真正相处过;比谁都清楚家庭对季绍庭的重要,却从来没想过融入其中。
任何种类的群体都好,黎琛始终如同陌生人一样游离其外,封闭了内心,即便季绍庭向他开了门,他也不愿进去。
他只想拽出季绍庭,拉他一起同自己在黑夜里徘徊。
分明婚姻该是结两姓之好,在他而言却是纯粹的二人关系。有时他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拒之千里,只愿这世界只有他与季绍庭。
连线音响到第二声时季临章就接通了,第一条句子竟然是同他确认:“庭庭走了吗?”
黎琛登时火起:“他走没走你难道会不知道?!”
“我知道他会走,”季临章并不为黎琛的怒意所动,沉着地回答,“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
这一番话说得多冠冕堂皇,黎琛无由来地觉得自己被他比了下去,但又是哪里被比了下去,他并不晓得,他只是更加尖锐地质问:“你是他哥,他去哪里,你难道不管?”
“管啊,”季临章的语气依旧亮堂,“所以黎先生,我希望我们能尽快处理好你跟他的事——是和平离婚,还是由我们这边请律师?”
黎琛几乎在高速路上刹停。
“季临章,”他直呼其名,“我跟季绍庭不、可、能、离、婚。”
季临章不紧不慢地回:“这样啊,那看来非得法庭见了。”
“你们家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吗?”黎琛搬出他的最终杀着。
通话那端静了一段,再有声音时季临章已彻底没了和气。“黎琛,”他直呼其名,“庭庭的责任心很重,他会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离开,一定是因为你对他做了极其过分的事,我还没同你追究这一笔。
是,你的确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帮忙拉了一把,但如果拉这一把的代价是要庭庭受罪,那么这份恩情,我父母跟我都宁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