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之中(5)
他喊了一声“哥”,坐起身,几乎是出于求救本能地想要倾诉:“我跟你说个事,你别跟爸妈讲,其实我……”
我不开心。
他在这里就像在坐牢,每天去医院探访的那一个多小时,就是他的放风时间。
黎先生人很好,救了他全家,还会纡尊降贵地给他包扎伤口。可是他不懂他。季绍庭没谈过恋爱,但他有幻想。所有人都对爱情有幻想,季绍庭想要的是理解与尊重,如同他家人所给予他的一样。
他需要自由,他需要工作。他是一个要通过施与善意来自我实现的人,他必须看见他自己被人需要,这是他无法被转化的天性。
他甚至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口,不能再让家人担心,于是他语调一变:“我困死了,季临章!你还让不让人睡觉!”
季临章白眼一翻,骂了句小崽子滚蛋,就挂断了视频通话。
第5章 开心的事
黎琛算是个工作狂,坐到他这种位置,想轻松其实可以很轻松,听听汇报签签文件,不必样样都亲自过问,但他对事业的控制欲很强。
他对自己日程的控制欲也很强,拥有比新闻联播还准时的作息:每天五点半起床,长跑一小时,洗澡、换正装、早饭。雷打不动。
季绍庭把黎琛的时间表复述给季临章,让他好好学习,换回季临章的白眼:你是不是已经胳膊肘往外拐了?
季绍庭佯装苦口婆心:哪有,我只是让你看看,三十三岁就位居富人榜前百的成功企业家到底是怎样炼成的。
季临章今年也三十有三,立刻听出了季绍庭的言下之意:你还说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别明里暗里损你哥成吗?
季绍庭发了个拍肩表情:哥,你放心,黎先生要是肯写成功学鸡汤,我立刻给你搞一本签名版。
季临章还要挣扎,季绍庭抢先回道:黎先生差不多回来了,我去晾汤,你好好对账,工作时间不要玩手机!
黎琛最近为了探病放得早,五点左右就会到家。季绍庭将熬了一下午的汤汁舀进碗里时,黎琛的车已经驶进前门了。季绍庭擦干了手,走到玄关给黎琛开门。
“今天先坐一会再走,可以吗?”他给黎琛拿出拖鞋,再弯身将他的皮鞋并好,“我给您煲了汤。”
虽然只有一个人住,但黎宅的饭厅设计得很开阔,装潢是精致繁复的欧式宫廷风格。
黎琛独自坐在长桌的一头,看季绍庭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他一般会先预备好晚上的食材,方便探完病回到家立刻下锅。
往常黎琛都是在外解决三餐,早些年他也能在酒桌上虚与委蛇,后来地位渐高,也就不需要再做样子,应酬答应得也越来越少。母亲生病以后,他终于有足够好的借口全部推个干净。
相比起盛大的宴会,他更喜欢呆在家里。
季绍庭把手背到身后,娴熟地解着围裙系带。黎琛盯着他受伤的食指,心想,等等要看看他的伤。
其实季绍庭的手艺也不见得有多纯熟,至少与外面的餐厅相差许多,白水灼青菜是真的白水味,半点菜的清香都不留。但黎琛不知为何会认为他做的饭菜更合口味。可能是因为低油盐,季绍庭跟营养师聊得很勤。
一想到这几年每当他从繁重的工作之中回到家,都可以听见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当碰撞,黎琛的心里就会突然生出莫名的情致,满满当当的。
季绍庭脱了围裙走回饭厅里,看见黎琛已将一整碗银耳汤喝完,心里感叹果然知子莫若母。
他想问黎琛好不好喝,但又直觉他一定会口是心非,为免自讨没趣,他终究只是安静地收了碗,怎料黎琛又忽然丢出三字评价:“还不错。”
季绍庭愣了愣,旋即笑开,说:“那我下次再做。”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别扭,你不去主动问他,他偏要主动告诉你。
开车去医院的路上黎琛让季绍庭今晚收拾好证件,明天一早他们先去照结婚证的相片。陈沛知道他们决定结婚以后开心得不得了。季绍庭看她笑得像大病初愈,心想单是冲这一点,其实就很值得。
回家时季绍庭问黎琛第二天该穿什么。季小少爷平常的穿衣打扮很泯然众人,短袖牛仔裤运动鞋,虽然干净,但就这样去照结婚证还是太随便了。
“我收拾行李时好像也没带领带,”季绍庭苦恼道,“要不然还是麻烦您送我去一下商场吧,我等等可以自己打车回去。”
“不用了。”黎琛忽然在街边停了车。
然后他转身从后座取过一口名牌西装的纸袋。季绍庭接来一看,里面是件新净的白衬衫。
“应该合身,”黎琛面无表情,“回家试试。”
季绍庭猜测黎琛应该趁着自己不注意时,用眼睛估量过自己的身形,所以挑衣服能一眼看出合身与否。很合身,优质的面料将季绍庭严丝合缝地裹起,领口和袖口都没有一处多余。
他对着试衣镜里的黎琛笑,说谢谢黎先生,刚刚好。黎琛不惊不喜,只侧身拉开了存放领带的抽屉,让他过去选一条。季绍庭走近了以后问:“您明天也穿衬衫吗?”
“嗯,领口的设计和你是同一款。”
季绍庭记起左边方领的半截小蓝杠,素色的白衬衫确实寡淡了点,黎琛看中的这款还挺有心思。
“戴领带好像又太正式了,”季绍庭取出一条在领口处比划,“黎先生觉得呢?”
“先试一下。”
季绍庭点了点头,停了一会,似乎在筹备勇气:“要不然黎先生也把衣服换上吧,毕竟是证件照,还是好好穿搭一下。”
黎琛骨架子开阔,人高,肌肉匀称,是堪比模特的衣架子,穿什么都显魅力。季绍庭这几年一直在西方环境里生活,褪去了东方的含蓄,赞美都特别夸张:“您真好看,简直跟天神一样。”
偏偏他讲话很真诚,真诚得黎琛有些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季绍庭弯了弯嘴角,将话题带回正篇,从抽屉里取出一条深蓝色的领带,卷开,说:“照相的幕布是红的,戴款蓝的挺相衬,您——”
他迟疑地抬了抬手里的领带,“您自己来,还是我?”
黎琛扣上领口纽扣,说他自己来就可以。
并肩站在穿衣镜前时,两个人都是有一瞬晃神的。他们穿着同一款衬衫,戴着同一款领带,仿佛曾经是同一个人,如今不过一分为二。
而后季绍庭就抿起嘴左看右看,并不满意的样子:“怎么感觉怪怪的,一点都不轻松。”
“摘掉吧。”黎琛将食指陷入领结上的空位,将它往下一拉。
没了领带以后紧绷着的画面确实松了点,但季绍庭还是觉得严肃。他解开了自己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揭开衣领,露出里头锁骨的一端,以及一小片白净的肌肤。
黎琛心一跳,别开眼去。
一边也按照季绍庭的建议解开了纽扣。二人之间堪称无趣的化学反应终于起了变化,不再像是不干事的两个陌生人。季绍庭打量着镜子里并立的他们,再进一步找到了问题的根由:“黎先生您怎么都不笑!”
他话出口才觉出这是在以下犯上,赶忙纠正道:“我是说,结婚照笑一下比较好,别让阿姨感觉您不情不愿的。”
补救不及,黎琛已经咂摸起他的第一句话,暗想季绍庭原来也有这种语气。
季绍庭在他面前永远乖巧听话、甚至毕恭毕敬,从来指东不向西,原来也会有埋怨的时候。
季绍庭看黎琛表情跟死水一样毫无动静,不禁头皮发麻,思忖着这该怎么收场。黎琛是个很吝啬笑容的人,他怎么就一个口无遮拦,向黎琛提出了这种要求。
但黎琛突然问:“怎么笑?”
季绍庭没反应过来:“就是,笑……”
这还用教吗?他补充道:“像您平时照相那样。”
“那很假。”他从来不看自己的报道。
季绍庭心说就算是假笑也好过僵着一张脸,但他下一秒就改变看法。黎琛这样其实很好,从不会虚情假意地客气,喜欢不喜欢都摆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