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之中(39)
季临章想:果然。
李医生继续:“我猜您的看法,一定是要这两人离得干干净净。”他拍了拍一桌子的文件:“可是黎先生的诊断报告在这里,是有精神疾病的倾向,但还没到可以确诊的程度,要咬住这点来打官司,效用不大。更何况诊断报告是婚后才出的,黎先生也不算隐瞒,照理您的弟弟是有义务照顾黎先生的。”
季临章拉过杯托,喝了口咖啡。
这点他比谁都清楚,跟黎琛作对本来就是蚂蚁撼树,但他必须要试:“李医生,我希望您能明白,我弟弟受了很大的精神伤害,这婚非离不可,只有这一条路。”
“倒也不是。”
季绍庭从杯盏里抬起头。
“我今天约您出来,就是想跟您说说,黎先生他还不算个精神病人,他只是性格比较鲜明,而这点他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来改善。当然如果您弟弟愿意陪他一起,那肯定事半功倍。”
“也不是非离不可,还可以再聚一起好好搭伙过日子。我想请您把这事跟您弟弟好好说一说,最后是离还是不离,决定权都在您弟弟手里,”李医生还是一张憨笑的好人脸,“反正我这老头子一把年纪了,也掺和不了什么。”
季临章看着李医生,神情还是温和的,但眼底已经开始冷。
“容我想一想,”他说,“今天不如就先到此为止。”
无边无沿的一张四月天,一推开咖啡厅的门,闹市的喧嚣就涌入耳内。
李医生来到黎琛的住所时已经是下午了,他没有告知黎琛他跟季临章的会面,只说早上医院有事。
已经进行过了三四轮谈话,黎琛渐渐对这医生卸下了防备,医生叮嘱的都会尽量照做。他康复的意欲的确十分强烈。
“这周工作怎么样啊?”李医生坐下来,首先是用最家常的语气同黎琛聊闲篇。
黎琛回答顺利。
在最不得过的那段日子里他倒是一连两个星期都没回公司,但后来他发觉工作可以帮他麻痹自己,于是就发了狂地投身进了事业之中。如果不是周末还约了李医生,他应该也会在公司日以继夜。
“顺利就好,”李医生点点头,“上回我们说的微笑练习你有做吗?”
黎琛一窒,一句话讲得有些磕绊:“有、但不习惯。”
“那不习惯是肯定的,慢慢来就好了。来,按照我们上回说的,先多对自己笑,想些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
他看见季绍庭站在他身前,两根食指并在嘴唇中间,而后缓缓往外划出一条流畅曲线。
同时是一道灿烂的露齿笑容:“想一些开心的事,就这样笑。”
黎琛闭着眼,学着回忆里季绍庭的样子,轻轻展开一道笑容。
李医生离开之前夸黎琛今天的进度很好,黎琛尝试说了声:“谢谢。”
李医生就更欣慰,以一位长辈的和蔼口吻道:“没问题,你很想好起来,这就是我们治疗的核心,你自己得想好起来。”
黎琛送走李医生以后回到了衣帽间,对着一地尚未收拾好的衣物,心想他得好起来。
这一堆支离破碎的衣物就是他疯癫的物证,他非得亲眼见识一次,才能意识到自己对季绍庭所造成的伤害。那天他倒在这堆衣物之中,想的就是如果这些撕扯、这些剪损、这些暴力行为,是直接施加于季绍庭身上的,该怎么办?
他当然得好起来。黎琛走回书房,第无数次取出他们的结婚证。
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件事他不可以做,那么这件事就是伤害季绍庭。
第40章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
就像非得要病入膏肓才能意识到生存,人好像非得要走到穷途末路,才会幡然悔悟过错。
季绍庭已经长成了黎琛的骨中骨肉中肉,当他从黎琛的生命里脱离,那种血淋淋的撕扯所留下的不仅仅是创伤,而是整具骨架的轰然崩塌。
绝望、愤怒、痛苦,季绍庭已经离开了将近一个月,这些一开始猛烈冲撞着黎琛的情绪,到如今还会不时复发。在夜阑人静时,在他一个人躺在暗里将季绍庭翻来覆去地思念时,这些负面情绪就如阴魂幽幽不散。
思念到极致黎琛的心里甚至会突然钻出一股狠劲,叫他咬紧了牙关,恨季绍庭恨得只想将他生吞入肚。
但更多时他会思考自己的问题。与李医生的对话确实有用,现在的黎琛正在从他那一地七零八落的骨头里,尝试重新搭建起一个人形,一个如果能再遇见季绍庭,会得到他原谅的人形。
这其实就是他积极求医的唯一原因。
他确实有问题,或者说,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有问题,只是不愿意承认。
在与李医生的谈话里他尝试抽离自己去看自己,从一个来自第三方的陌生人角度,去分析自身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个人历史的所有重要节点——尤其是那最盛大的场合:与季绍庭在路灯下的初遇。
医生告诉他,他认为季绍庭是天使的这种幻象,或许是因在他孤独的童年里,曾经有过这种冀盼:希望有个天使会来陪他。
黎琛后来往细里追溯,记起了这么一桩往事。他小时候不知做错了什么得罪了继母,被关进了地下室。
四围皆是黑魆魆的一团,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一扇窄小的天窗。
黎琛就仰头望那扇窗,望了很久。他那时候还在相信童话的年纪,一直在等有谁会从那光里降临,陪他熬过漫长无尽的禁闭。
他遇见季绍庭的那晚,季绍庭就停在路灯光中。
披着一身的暗淡光辉,搭在肩上的外套是他垂下的羽翼。这一种无限接近天堂的形象,登时就填满了黎琛近三十年的缺失。
填得极满,甚至溢出。因为季绍庭一脸的泪痕,脆弱又无助,不是天使该有的神情,所以可以带回家,关起来,而不触犯神谕。
他可以对季绍庭为所欲为,尽情地操纵与控制,将他永远囚禁在自己目光所及之处。
黎琛实则一直都清楚他施加于季绍庭的命令,不许他出门、要他辞去工作、断掉他所有社交网络,都无异于囚禁。
但他放纵自己的欲望,要从季绍庭身上汲取他能够汲取的所有。因为小时候无法控制,所以长大后就报复似的摆弄季绍庭,恨不得将他做成牵线木偶控在掌心,一举一动都在他五指之中,
随着谈话的深入,黎琛越来越看得见自己的黑暗面,并且为之感到后怕:如果季绍庭不离开,任由事态一直这样发展下去,他就真的会变成一具完全丧失自我的行尸走肉,大小事宜皆由黎琛指挥,甚至连呼吸都会先征求黎琛许可。
黎琛越来越清楚,自己一直以来都不算真正地爱过季绍庭。
他是在拿季绍庭做血袋,用他的活气来填补自己。他是在将他拽入自己这永远阴云密布的世界,而不是走入他那片晴空万里之中。
治疗确实有用,黎琛所述说的每一件事都在帮助他更深地认识自己、认识季绍庭、认识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尽管如此他也并非知无不言,从一开始他就下定决心要向外界隐藏一部分真相:那一晚他对季绍庭所做的事,那些他现在回想也会觉得自己真是个疯子的事。
黎琛清楚隐瞒病情会引致误诊,但这正是他的所愿:他不希望被确诊为躁郁症或偏执狂或其它任何精神疾病。
一个精神病人是配不上天使的。
季绍庭已经离他很远了,他不能再增长这之间的距离。
因为万一、如果万一,他又重新遇见季绍庭了呢?
季绍庭虽然不会嫌弃一个精神病人,可他会更加不愿意接近作为精神病人的黎琛。黎琛担不起这个风险,他得好起来,揭过一页新的篇章,以崭新的面目重新与季绍庭见面。
衣帽间依然遍地横陈着衣物残骸,黎琛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思念季绍庭,不是干躺在床上任由情绪将他折磨,而是按开灯下床,去缝合被他撕烂的季绍庭的衣物。
很快一地破破烂烂的衣物就全部得到了修补,以黎琛拙劣的针脚,每一道都是在为真正的爱情做注释:是疗愈,而不是榨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