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之中(55)
他已经很擅长使用征询意见的语句,季绍庭对住黎琛的眼睛,看了半晌,说:“好。”
然后他又补充:“但我自己来。”
生活又重新回到了轨道上,另一条轨道,季绍庭过着与他离开前截然不同的日子,光阴不再是可以肆意挥霍的便宜东西,而是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塞得满满当当,每天一睁眼都有许多事要做。
季绍庭以黎琛的名义联系上了本地的一间大学,打算长期在校内招收义工,顺便为基金会的日常运作吸纳新鲜血液。
他自己当初会接触这一行,就是因为参加了莎莉来学校举办的一次讲座。
季绍庭专业读的是社会学,因为是老牌名校毕业,虽然成绩不算拔尖,但学位的含金量依然很高。
他眼下的这份工作为他提供了大量的研究材料,在与学院秘书部接触的中期,他忽然就想到自己可否顺手做一些社会架构的研究。
季绍庭本科读完就出来工作了,没有考虑过一直读上去的可能性。
人到了这个年纪,学习能力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十几二十岁那段日子了,季绍庭思来想去还是拿不定主意,无意同黎琛提起,他的回答很直截了当:“你不适合。”
季绍庭问为什么,黎琛换了个车档,说就是不适合:“做研究的成效不是即时就能看见的,使命感也没有那么重,你这种靠意义来生活的人,不适合这种细煮慢炖的工作。”
季绍庭有时候还真的想不透,黎琛的情商到底是高还是低。
或许他是在爱情里才会变得愚笨,在生活的其它方方面面依然眼光独到,否则也做不出这么大的一番事业——可是,人可以这么割裂吗?
不过世上很多事都不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常常都是处于一团迷雾中,人的本我也是如此,永远无法说个准,就此框死他的性格。
就像季绍庭他自己,直到这一秒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又给了黎琛第二次机会。
“庭庭,我们到了,”黎琛将季绍庭唤回了神,“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来接你。”
季绍庭按开安全带,说不用了,他自己搭车回去就可以:“今天开学,学校也没空理我,我拿完文件就走,等等还得顺便去趟菜市场。”
他推开车门,侧转过头朝黎琛笑:“很久没做菜了,可以期待一下。你今天几点下班?”
黎琛倚着车背,笑容里有了任性:“我想几点下班就几点下班。”
是可以被社畜咒死的发言,季绍庭调侃了一句那大老板回见,就关上了车门。
九月份的太阳嚣张到岂有此理,炙晒得人头昏脑涨,季绍庭躲在阴影里走,转过好几个弯才到社会学的教学楼,空地里排满了新生。
季绍庭一边感叹着年轻真好,一边绕过长龙,想直接上楼去办事处,在楼梯口时一抬头,不小心瞥见一张熟悉的脸庞。
原来他跟自己读的是同一个专业,季绍庭想。
第59章 相爱是平等的
照季绍庭这副软脾气,面对可能产生的冲突,条件反射的第一动作必然是回避。
所以在瞥见那一张脸之后,他就立刻低下了头,想直接从他肩侧擦过,却见他停了脚步,轻轻喊了声:“诶?”
现夫人与他丈夫以前包养的小情人,一个正登着阶梯,一个正从上头下来,迎面相撞,四目交接,气氛登时成为了戏剧高潮的气氛。
外间还有嘈杂的人声,但隔着一段距离仿佛被兜住了,传进季绍庭耳里就变得闷闷钝钝,那一声“这不是黎太太吗?”因此就变得格外清晰。
季绍庭只得转过脸,如何调动面部肌肉都装不出惊讶模样,话里是难藏的尴尬:“是我,你好。”
那男学生倒很自然:“在这里做什么?”
季绍庭就将基金会的事用两三句交代了,男学生听着听着脸上就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这样啊,”他眉梢一挑,“能不能容我好奇一下,您不都是黎太太了,还用得着工作吗?”
这一句在季绍庭而言格外怪声怪调,他客气地回答:“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黎太太是闲不住的人。”男学生是漫应的语气,但字里行间还是给季绍庭听出了酸意。
腐蚀性极强的一针酸意,注射进季绍庭的脉管,难免就叫他感到不适,然后再对给他带来不适的这个人产生警惕。所以季绍庭思虑再三,还是开口问:“上回的事,是黎——”
季绍庭也不知为何,“黎琛”两个字刚到他嘴边,突然就变成了“我先生”:“是我先生一时糊涂,希望你也不要存多余的心思。”
“我能有什么心思啊,”男学生一脸好笑,耸了耸肩,“不是说你跟我不一样吗?你毕竟是名正言顺的黎太太,而我不就是个简单过去式?啊,真不甘心啊,直到现在还不甘心——不过你放心,也就这样了。”
男学生的眼神里有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暗淡,话却还是盛气凌人的:“怎么?难道你还不允许我不甘心吗?”
当然不会不允许,季绍庭心里跟揣了面明镜似的。
很正常,他想,再正常不过。黎琛的硬性条件相当馋人,从外表到身材再到资产,为了他前仆后继的人多的是,可偏偏是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季绍庭占了黎太太的宝座,不知有多少人看他极不顺眼。
只是旁人看起来光鲜亮丽的身份,箇中滋味却也只有当事人知晓,甘苦如何都只能一人下咽,向别人诉苦,别人也只当你炫耀。
故此季绍庭对这一句话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问:“不介意告诉我,你是喜欢他哪一点吗?”
“哪一点?还能是哪一点?”男学生伸出拇指与食指,指腹相贴着摩擦,一切尽在不言中。
季绍庭想:这人还真的敢说。
他不知道这男学生经历过的险恶比他要多得多,早混成了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瞅就知季绍庭是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脾气,才什么都敢说。
连他跟黎琛的过去都毫无隐瞒地交代了:
“不过到底是不是喜欢钱,说真的,我也不清楚。大一的时候,我爸得了重病要做手术,是因为黎先生我才担得起医药费。当然,这钱也是我凭自己本事换来的,但他把卡给我的那副模样,我现在都忘不掉。”
在十几二十岁,最忘不了一个人的年纪,眼见个比他地位高出这么多的人,带着光芒降临。
根本就无法不为他俯身。
可到底他俯身的对象是黎琛,还是黎琛背后所象征的上流社会。
季绍庭忽然想起黎琛的那一句“没有一个人愿意爱我”。
“真嫉妒啊,”还是个小孩子,所有情绪都明明白白,“你到底是哪一点叫他看上了?喜欢你喜欢到人都不找了,什么风声都没有,我算是唯一一个,可是……”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气音很短促,仿佛喘不过气似的:“但前后还没半小时就给他赶走。”
“我看你这个人,恐怕还真当这一切是做戏吧?从不满足他,是吧?”他的质问接二连三地来,“他的需求一直很大,你会不知道?你究竟何德何能,竟然叫他为你忍那么久?”
他从来没有让黎琛为他忍耐啊。
他只是想跟黎琛慢慢来,那晚在伦敦的第一次,黎琛简直就是急色鬼的活例子,什么缓冲都不给,直接就想做到最后一步。
如今季绍庭虽知这就是黎琛爱人的方式,他无可抑制的爱意总是如火山一样喷涌而出,叫人无处可躲,无可避免地就给烫伤,可这也是季绍庭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想明白的。在伦敦的那一夜,他哪里知道这些,怕都来不及。
这男学生喋喋不休地说黎琛如何如何看得上他季绍庭,但来来去去都只能以性作为证据,因为他只接触过黎琛的这一方面。
只接触过他的外象,没有触及过黎琛的内核。除了季绍庭,谁都未曾见过真正的黎琛。
从起始点来说,他跟这男学生是一样的,都是从一份恩情开始,与黎琛产生了联系。但最后各自走到今天这截然相反的局面,就是因为季绍庭能够看见真正的黎琛,而不是他那施恩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