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白深渊6:孤山(16)
“不要动。”他说。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要她继续躺着,还是坐在那里不动,或者其实这是一句警告。
“不要动,你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个送货员。”
他的语气其实没有威胁,只是送货员这个词让她产生不太好的联想。她明白自己身处险境,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敢有丝毫大意。车子正往城市的方向开。他们在沉默中行驶,最后停在一个寂静无人的街区。
“下车。”他又说,还是刚才的口吻,似乎他真是个送货员,并且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她听话地打开车门,过去的经历教会她在无法反抗时就顺从命令。
车开走了,留下她孤身一人站在街边。
远处高楼的反光刺痛了她的眼睛,饥饿和疲惫又让她一阵晕眩。这时,一个邋遢肮脏的男人走过来。他穿着身破旧衣服,面容枯瘦,头发凌乱,看起来很像个会把单身姑娘卖给地下妓院的人贩子,身上还有股刺鼻难闻的烟味。
看到她警惕的目光,他露出牙齿亲切地微笑:“别害怕,我不是坏蛋。纳尔森小姐。我没认错你吧?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人要见你。”
她对这个称呼的反应有点迟钝,接着全身浮起一阵寒意,立刻想到逃跑。
“等一等,纳尔森小姐。”人贩子说,“我不会伤害你,但你也要配合我对不对?让我们友好和平地一起走一段,不要引那些多管闲事的巡警注意。”
她死死地盯着他,他保持微笑:“你看,事情是这样的,我收了别人的钱,就得把事办好。”他的手藏在脏衣服的口袋,里面有什么东西突起着对准她。
“能不能请你跟我来呢?”
一瞬间,她的心紧绷起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又回到了噩梦开始之初,就像在泥沼中沉沦一样。不过这件事的后续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有什么地下妓院,没有嫖客,也没有一群肮脏恶心的混蛋要轮奸她。她被带到一条明亮干净的街上,走进一家正在营业的枪店。
人贩子告诉柜台后面的女店主说:“是露比要见的人。”然后他们就得到允许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她被安排在一张桃木椅子里,没有人捆绑她,没有人警告她不准跑。人贩子把她带进来之后就走了,仿佛真像他说的那样,只是去一个地方,因为有人要见她。
她一直在发抖。这和椅子没关系,和这个房间也没关系。让她紧张的是漫长的等待,以及这等待背后的意义。她知道在自己身边如影随形的是一个可怕的魔鬼,一个恐怖的对手,只有加倍小心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她的内心焦虑而慌乱,却把自己牢牢按在椅子上。也许这里会有监视器,别的房间里的人正在观察她的反应。想到这里,她全身寒毛直竖。
忽然间门开了,她吃了一惊,像惊弓之鸟一样转头去看。
一个金发女郎向她走来。
露比走到这个憔悴瘦弱的女孩面前,动作非常轻快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洁西卡·纳尔森?”
洁西卡不知道哪个答案更安全,是或者不是,这取决于把她带来这里的目的。
“看起来你的精神已经恢复了,途中肯定睡了不少好觉。对你过去的遭遇我感到很遗憾。”
洁西卡望着他,他的眼睛蓝得清澈无邪,目光却漠不关心,“感到遗憾”不过是口头上毫无感情的表达而已。
“我想……”
“你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吗?”
比起麦克耐心的询问,露比的问话技巧几乎是在引诱对方开口,他的问题不是想从别人口中得到什么答案,反而像在要求对方恳请他说出秘密。
“……我被一个流浪汉胁迫,他有一把枪。”
“他不可能有一把枪,他的身上只会有酒和大麻,即使他真的有一把枪,到手后用不了十分钟就会换成钱,然后再换成酒和大麻。”露比说,“‘弹珠’是最好的街头情报员,没有他,你不可能坐在这里和我说话。”
“弹珠?”
“对,你玩过弹珠吧?总是满地乱滚,要追上一颗不容易。”
“是他找到了我?”
“不能说是他一个人,但他确实是寻找失物的专家,消息也很灵通,而且同类遍布于世。”露比看着她,看得她有些胆战心惊,“你最后清醒的记忆是什么还记得吗?”
“……我记得在一个地下室的房间里,忽然墙角的柜子传出声音,我想回头看时就被击倒了。”洁西卡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额头,那里有个很深的伤口。
“这么说你什么都没看到了?”露比若有所思地问。
洁西卡觉得他并不是在提问,也不需要答案,因此没有再回答。她已经过了最初的惊吓期,开始强迫自己冷静,至少这个房间有玻璃窗,阳光明媚从薄而透明的窗帘透进来,让她觉得不会有太大危险。
“现在你该明白这里很安全,你已经得救了。”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洁西卡问,“是警察吗?”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会救我?”
“因为受人之托。”露比回答,“两个好心的旅客在雪山上救了你,把你送到当地警局,但是你没有报警就离开了。那两个爱管闲事的好心人再次找到你,这次他们决定自己弄清楚来龙去脉,找了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结果不出所料又搞砸了。”
洁西卡想起麦克安慰她的每一句话,他给她带来的温暖绝不是假的,但她还是心存顾虑,无法对任何人敞开心扉坦诚一切。
“你是不是对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关心你的安危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都是好人。”
“这要看你心目中的好人是什么样的了。”露比说,“不过你不用觉得奇怪,因为委托我找到你的人并不是他们。”
洁西卡疑惑地看着他,这番话终于还是引发了她的好奇,可露比却忽然换了个话题:“先吃点东西怎么样?你一定饿了。”
经过他突如其来的提醒,洁西卡空荡荡的胃被唤醒了,并且因为过度饥饿而绞痛起来。露比为她准备了一顿还算不错的午餐,狄恩把托盘放在她面前时,她一时间忘记了刚才的谈话,像个蛮荒之地来的野人一样狼吞虎咽地抓着食物送进嘴里。
狄恩惊讶地小声问:“她遇到了什么事?”
“她被人绑架囚禁了很久,人们都以为她已经死了。”
“真可怜,你会收留她吗?”
“会的,我还会给她一份看店的工作,那样你就可以抽身去自首,再换个监狱过好日子了。”
“她应该还有可以照顾她的家人。”狄恩不安地问,“对吗?”
“对,她还有家人。”
“太好了,只要还有家人,日子总会好起来。”
“只要有家人,日子就会好过。”露比看着洁西卡问,“你是这么想的吗?”
洁西卡的手和脸上全是粘稠的汤汁,听到这句话,她抓着食物的手停了下来。露比望着她的双眼,在这个饱受折磨的姑娘眼里,他并没有看到狼狈不堪的羞惭。或许是在经历了地狱之行后,她对饥饿、寒冷、肮脏、受伤的恐惧远远高于其他感受。不过不管怎么样,家人这个词还是激起了她的情感反应。
“我为你安排了一次会面。”露比说。
洁西卡等着他的下文,露比有时会让人产生一种自然的敌意,即使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对面,这种与生俱来的傲慢也会造成对方的紧张。
“委托我办事的人就在隔壁,你们见上一面大概可以抵消我们彼此间的疑虑,让事情变得简单一些。”
洁西卡来不及表达自己的意愿,因为在一片沉默的寂静中,客厅的门已经被敲响了。
几个小时前,沃特·纳尔森来到露比的办公室。
难以置信,这是他第一次和露比·特罗西见面。尽管不少警察都会在暗中联络一些情报贩子和线人,互相见面也并非完全禁止,但沃特仍然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
沃特得到了内丽小姐枪店的地址,对这家光明正大开门营业的枪店,他的感受五味杂陈,不过要是见面地点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那种自责和无奈大概会更强烈。
他和露比的会面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没有电影里那种蒙着眼睛的戏码,甚至有点像商务会谈。露比告诉他:“有一个消息,我认为在电话里告诉你不公平。”
“我知道,我感觉到了。”沃特回答,“其实我一直在等消息,我想如果不是很重要的消息,你不会提议我们见面。”
“也没有那么勉强,通常只要付了钱的雇主,我都愿意面谈。”露比说,“电话和邮件很方便,但见面总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说吧,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我听着。”
“你的女儿没有死。”
沃特的神情僵住了,目光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愤怒、不信,还有喜悦和激动。
他握紧双手,过了好一阵才能说话:“如果这是个玩笑,我绝不原谅你。”
“我不做无利可图的事,尤其是开玩笑。”
“她还活着……你叫我到这来,是为了让我和她见面吗?”
“是的。”
沃特化为灰烬的心又被重新点燃了,激动地问:“她在哪?上帝,她在那扇门后面吗?”
“不,她还没有到,在路上。”露比说,“你要在这里等一会儿。”
接下去的等待可能是沃特一生中最难熬的几小时,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那个挂在墙上的钟欺骗了他,时间早已凝固,只有他的思绪一刻不停,心潮起伏难以自抑。露比是不是骗了他,这个想法不止一次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但内心深处又万分期待,心脏不安地砰砰跳动。
终于门又开了,一个年轻人神情紧张地请他去客厅。他为什么这么紧张。沃特有些不解,可是这种来自警察的职业敏感被即将到来的见面冲淡了。当客厅的门打开的一瞬间,周围一切都变得不重要。
沃特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希望不要太过失态。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充分准备,可看到女孩回头的时候,他还是无法保持镇定,难掩脸上的惊讶之情。
洁西卡的肩膀紧绷着,像一只受惊的鹿。
沃特嘴唇发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这一刻却只是艰难地叫了她的名字。
“洁西。”
听到他的呼唤,洁西卡哭了起来。她在那张桃木椅子里睁大眼睛望着父亲,眼泪如泉涌一样滑下面颊。沃特伸出双手过去拥抱她,很奇怪,他也哭了。眼泪来得那么快,那么自然。这份迟来的眼泪足足晚了一年之久。洁西卡失踪的时候他没有眼泪,警方调查说她也许被害的时候他也没有眼泪,报纸新闻甚至身边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议论他可怜的女儿早已不在人世,他的眼睛更像龟裂的荒原一样干涸,没有一点湿润。
只有心在流血。沃特觉得一个人的身上只能有一种液体在流淌,要么是眼泪,要么是心血。但眼泪只会模糊视线,让他看不清真相,心血却可以激发出坚韧的意志。
他用粗糙笨拙的双手拥抱洁西卡,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自己的手臂上。
即使是这样感人的重逢,露比也没有离开让他们独处的打算。对于人们过于强烈的情感,他总是显得格外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