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白深渊6:孤山
我心情沉重,一点也不想把这事写下来。
——《幕后凶手》阿加莎·克里斯蒂
第01章 冬日
圣诞夜的雪持续了一周。
到处都是白色。
白色。
没有其他颜色的点缀,一切看起来都不同寻常。就像夜幕降临带来的不同一样,黑与白总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的模样。
洁西卡·纳尔森在雪地中步行。她走得不快,积雪太深了,每一步都很艰难。她摔倒过很多次,金色头发上沾满了雪,融化的雪又打湿了头发,凌乱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她已精疲力尽,每一次呼出的热气都像是生命的一部分,双腿也早已失去知觉,变得僵硬麻木死气沉沉。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觉得自己已经冻死在这个银白的世界里,仍在雪中步行的不过是一具徒有外表的行尸走肉。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白色的雪在眼中渐渐灰暗,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在驱使她继续前进。
也许是恐怖。
是,就是恐怖。
恐怖在身后追赶她,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越来越近。它的气息犹如山间冷气,令她不寒而栗,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一片死寂的天地间格外诡异。
不远处的木屋烟囱里冒出了一缕轻烟,她欣喜若狂,仿佛生命中最后的火焰又热烈燃烧起来。这微弱的生命之火奇迹般地让僵硬的腿充满力量,心脏奋力鼓动将血液输送到最需要的地方。
她竟然在飞奔。
这是不是一种错觉?
洁西卡以为自己在奔跑,实际上只是在缓慢地挪动,她和木屋的距离一点也没有缩短。
忽然间,一只孔武有力的手从背后伸来,抓住了她潮湿的头发。她几乎一下就被拖倒了,仰面朝天倒在冰冷的雪地中。
她尖叫,拼命挣扎,头上挨了狠狠一拳。只这一下,她就失去了视觉。拳头不停落在脸上,听力也不见了,整个世界变成一个封闭空间,只剩下轻微的嗡嗡声。
她觉得自己还在挣扎,双腿乱蹬,双手挥舞。她的脸疼得厉害,眼角和鼻子开始流血。她不停求饶,哭丧着,语无伦次。拳头冷血地砸向她,一下接一下,直到挣扎变成抽搐。
“这能怪谁呢?”声音似乎是从那只带血的拳头上发出的,似乎拳头本身就有生命。它无情地说:“来吧,我们回去。”
她在剧痛中被拖动,来时的脚印抹平了,变成一道长长的曲折的拖痕。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洁西卡看到一幕奇景,天空一角涌出一小块红色,像一片浓厚血红的云,又像滴进水中的墨水。红色遮盖了整个天幕,然后天空从她眼中消退,变成漆黑,树枝的形状却还纵横交错如底片一样残留在视网膜上。
新年第三天,雪停了,气温还是一样冷。
巨大的落地玻璃隔开了冰雪、寒冷和山风,房间里只有一股温暖的木头特有的香味。
从这里能看到被白雪覆盖的山脉,山的轮廓在苍穹尽头起起伏伏。云很低,云层间漏下的阳光为山脉染上一些不朽的金色光晕。天空、山、树林、峡谷和雪地之间的世界太安静了,安静得似乎有什么高于真实、超于自然、宏大又不可思议的事物存在着。很难说那究竟是什么,也没有人能证明真有这样虚无神秘的东西存在,但就是能感觉到平静、喜悦,还有渺小。
艾伦推开门,带来一阵不属于这个屋子的冷空气。
他看到麦克站在玻璃窗前,一动不动地凝视远处。
“在看什么?”
“雪。”麦克问,“外面冷吗?”
“很冷,但冷得恰到好处。”
麦克握住他的手,艾伦的手是冰凉的,外面一片白雪皑皑的环境下,他只在外套里穿了一件T恤。
“你有没有发觉你对寒冷有一种痴迷?”
“没有,但我确实不讨厌寒冷。”
“温暖不好吗?”
“当然好。”艾伦感到自己的手在麦克的掌心里变暖和了。没有人会拒绝温暖,但寒冷是他的老师,教导他警惕、冷静、专注,教会他忍受孤独和寂寞,让他可以独自一个人存在于这个世上。他感激这位冷酷的老师在童年时为他塑造了一颗冰雪般坚强的心。
也许真的就像麦克说的那样,他对寒冷有一种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痴迷,这也能解释他来这里的目的。
他们驾车到这座雪山顶上的度假小屋,打算在这里过一个与世隔绝的假期。南方是冬季消磨假日最好的选择,但是温暖的地方太喧闹了。有时候他们需要人潮,需要从繁华的城市中汲取能量,有时则需要享受孤寂,在冷清的天空和大地之间重获新生。
孤独是充实生活的一种补充,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看看这些白色的山,我会觉得世上所有麻烦都是庸人自扰。”
“这样的冬天,也会有人想杀人吗?”
“我们可不可以不在这么干净的地方谈论这个话题?”
“抱歉。”艾伦说,他对这片无暇的白雪道歉。
夕阳落下去了,冬日的夜晚很快降临。出乎意料的是,这个没有灯光照明的世界也并非完全黑色。晴朗夜空中,月亮洒下的光辉依旧勾勒着群山的轮廓,繁星闪烁为雪地增添了莹莹光辉。
艾伦关上灯,似乎屋子里比外面更暗,只能借着月光看清麦克的轮廓。不过好在他还有手,手已经不冷了,恢复了该有的体温。他的双手从毛衣下钻进去,搂住麦克光滑的背部。
麦克的身体没有多余脂肪,也没有健美选手那样虬结的肌肉。有时艾伦甚至觉得他有些瘦弱,可在他光滑的皮肤下却有一股无限的精力,如猎豹般优美、轻盈、柔软。
艾伦亲吻他的脸颊,吻他的下颌和耳垂。他避开他的嘴唇,是想听他在耳边轻柔的喘息声。有时他会叫他的名字。
艾伦。
我在这里。
他不知道还能如何表达爱意。
房间里没有生火,他们躺在床上,钻进被窝,享用彼此的体温来抵御寒冷。艾伦喜欢在黑暗中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也与众不同。艾伦觉得这不是出于自己对他的偏爱,麦克确实有一双不一样的眼睛。当他们热情似火时,他的眼睛里会流露出一种纯真的困惑,接着困惑就变成柔情,眼睛时而沉静,时而明亮。
艾伦深深地爱着这双迷人的眼睛,起初他以为是那剔透的绿色令人着迷,但很快就明白这不是真正的原因。有一次他发现他半夜惊醒,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噩梦无法控制,总是趁着夜色突然造访,可到了白天,他的眼睛里依然是对整个世界毫无保留的爱。
艾伦从他的双眼中领悟了“美好”这个词。那条残酷的分界线将他的人生划分成两截,让他成为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警察或者杀手。艾伦知道那是永远不会消失的界线,不过也就只是界线而已。
这个世界非常残酷,麦克对待它的方式却让他感受到近乎于纯净的美好。
他松了口气,轻轻地把脸颊靠在他的肩膀上。在这么冷的地方,他还是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麦克的手指伸进他的头发里拨弄着。
他们都没有说话,安静地沉浸在黑暗中。外面似乎又开始下雪了,麦克没有把窗帘拉上,如果半夜再醒来,他希望能看着天慢慢变亮。这里除了雪什么都没有,不会有人透过窗户窥探他们究竟在屋子里干了什么。
可就在这个时候,屋顶上传来咚一声响。
艾伦睁开了眼睛。
一大片雪顺着屋檐滑下来。
他把手伸向枕头底下,那里有一支0.22口径的半自动手枪。
麦克感到他背部的肌肉紧绷着,这是他经过训练后的本能反应。他活在一个危机重重的世界里,或者说,他们本身就生在一个需要时刻保持警惕的国家,从创立之日起人人藏着枪,草木皆兵,随时都可能死于非命。
麦克说:“我去看一下。”
“好吧。”艾伦闭上眼睛,他的手指还碰着枪的扳机护弓,身体却放松了。
麦克掀开被子,穿上衣服,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手电筒。
声音听起来很像是积雪掉在屋顶上,但是屋子周围没有高于屋顶的树枝,如果有什么东西掉在上面,那一定是从别处投来的。
他走出门去,外面的温度让他吃了一惊,呼吸在瞬间变成一片白雾。
雪花缓慢地飘落,麦克绕过木屋,往另一边走去。踩在积雪上的时候,脚下传来了咯吱声,松软的雪被压紧了,留下深深的脚印。他走到窗户前,从屋顶上滑下的雪堆积在双层玻璃外面。他抬起手电筒,往屋顶上照了照,除了原本均匀覆盖着的积雪缺了一块之外,似乎没什么异常。他又蹲下身来,伸手在雪中拨弄了一阵。
雪堆里也没有奇特的东西,只有一块形状再普通不过的石头。
如果不是在这人迹罕至的雪山上,看起来倒像顽皮孩子们的恶作剧。
麦克把石头捡起来,放在手电筒下看了一会儿。他听到敲玻璃的声音,抬起头,看见艾伦赤裸着站在窗边望着他。
麦克把捡来的石头给他看了一眼,艾伦向他做了个进来再说的动作。
“只是一块石头?”
“除了石头还能是什么?”麦克脱下外套看着他问,“你要不要穿上衣服?”
“我还想继续睡。”
“那就上床去,不然会着凉的。”
艾伦重新躺回床上,麦克把石头放在床头柜。
“你觉得它是打哪来的?”
“天上?”艾伦说,“也许是一只鸟。”
“那得是很大一只鸟。”
“有可能吗?”
“不知道。”麦克说,“也有可能是什么人从远处扔过来的。”
“从哪?”
“对面的树林里。”
“上来。”
麦克脱掉衣服躺在他身边,在外面转了一圈,手脚就开始发冷。
艾伦搂着他,麦克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我有种预感。”艾伦说。
“好的还是不好的?”
“很难说,我可以这么告诉你,这种事情通常发生在你度假的时候,如果有什么莫名其妙又无法解释的事情发生,那很有可能是在提示假期结束了。”
麦克笑起来,再次吻了他的头顶,他柔软的头发有一股干净的洗发香波的味道。
“只是一块石头。”
“相信我。”艾伦闭着眼睛低声说,“只有麻烦会深夜掉在屋顶上,而不是石头。”
“睡吧。”
“怎么回事?我觉得时间还早。”
“艾伦……睡吧。”
第02章 林中小屋
天亮得很早,雪似乎又下了一整夜。
艾伦醒来时发现另一半床上空空如也。
窗外的雪地上有一串脚印,还能看到麦克往树林里走的背影。
他总是改不了探寻真相的习惯。艾伦并不对他独自行动感到担心,他们相信彼此都有优于常人的处事能力,也能为了对方保护好自己。他翻身起来,洗了澡。餐桌上放着早餐,他吃了一点。
麦克很快就回来了,站在门口,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怎么了,晨间散步愉快吗?”
“还不错,至少没遇到雪怪。”麦克说,“我想你得来树林里看看。”
艾伦往嘴里塞了半块三明治,喝了几口牛奶。他不喜欢空着肚子在雪地里走。
树林比想象中幽暗,艾伦以为光秃秃的树枝不会挡住多少阳光,看来是错的。不是树枝挡住了光,而是雪让整个树林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