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白深渊6:孤山(25)
血已经擦干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清洁剂的香味。
艾伦忽然觉得狄恩可能是个清理现场的高手,可以帮他擦掉那些杀人后留下的指纹、脚印。这是他独一无二的天赋,遗憾的只有墙和地板上的弹痕无法修复,破碎的门也只能斜靠着门框。
狄恩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三具尸体并排放在走廊上。如果可以,他真想为他们整理一下遗容,但是,太遗憾了,其中一个的脑袋被他打得只剩个血肉模糊的洞。他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害怕,一点也没有作呕,反而像个一辈子在屠宰厂工作的屠夫一样把尸体摆得整整齐齐。
看来他还真有点当杀手的潜质。
艾伦的伤口在流血。处理这件事可比摆放尸体难多了,狄恩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不让血流出来,伤口周围的裂痕有点可怕,比那个没脑袋的人还可怕。
“用纱布把伤口塞起来,只要麦克回来时血没渗出来就行了。”艾伦说,“你也不想让他担心对吧?”
“我不想,可是我更不想骗他。”
“那你是想让我告诉他,外面三个人里死得最惨的那个是你杀的?”
“不,不要。”狄恩立刻反对。
“那就快一点。”
艾伦苍白的脸色终于让他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开始包扎。他干这种事一点也不拿手。
“我要睡一会儿。”艾伦说,“麦克回来之前别吵醒我。”
“艾伦……”
“干什么?”
“你不要睡着。”
“为什么?”
“万一还有人闯进来怎么办?”
“不会了,我刚把院子里的安全系统打开,只要有人踏进院子就会被射成蜂窝。”
“那你也不要睡着。”狄恩说,“我很害怕……”
艾伦没力气和他胡说八道,他得用全副精神去对付身上的那个破洞。
狄恩在他床前站了一会儿,周围一下安静起来。他磨磨蹭蹭地坐在床脚边,目光却紧盯着门外走廊上的三具尸体。
现在还是白天,他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尸体的脚,六只脚,好像随时都会有一只动弹起来,那个人也会死而复生。狄恩终于发觉杀人这件事其实没那么简单,杀死一个人,那个人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但实际上又好像化作鬼魂活在他心里。最奇怪的是,他明明根本没看到那个人的脸,不知道他长相如何,在他心里的那个鬼魂却栩栩如生,五官陌生而真实,嘴角带着诡异的冷笑,永远看着他。
他把脸埋在膝盖之间,感觉自己在发抖,可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发抖的不是自己而是床。
狄恩转过头去,看到艾伦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只手抓着床单忍耐伤痛。狄恩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觉得艾伦应该不想让他看见这么狼狈的模样,可又觉得他从来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这种自相矛盾的猜想驱使他一会儿离开房间在走廊上等待,一会儿又担心地回到床边。来回几次,床单被艾伦的冷汗弄湿了,狄恩忽然听到安全系统发出嘀一声轻响。艾伦告诉过他,那是开启和关闭的声音。
他如惊弓之鸟似的立刻捡起地上的枪,根本没发现这支冲锋枪早就已经被自己打空了弹夹。
离开暮色高楼之后,麦克从露比那里得到消息,沃特和洁西卡已经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点,于是他决定先回家看看艾伦的伤势有没有好转。
刚到门口,麦克就觉得气氛怪异,院子里有很多脚印。他和艾伦的家不在热闹的街区,附近也没有邻居,更不会有突然造访的客人。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些脚印多半来自不速之客,麦克的心中自然升起了警觉,握住枪,在信箱底部隐藏的密码盘上输入安全密码,进了院子。
用心急如焚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一点也不为过,但他表现出的冷静却看不出受到任何情绪影响。
麦克走到门前,轻轻转动一下门把。他觉得有人在门背后,从地板上的阴影判断出大概位置后,他猛地踹开房门。迎面而来是一支UMP冲锋枪的枪口,麦克握住枪管往门框上撞去,接着又一脚踹向对方的小腿,飞快扭住手臂把人按在地板上。
手枪已经顶着那人的脸颊,手指也在扳机上就位,他看到了狄恩满眼的泪光。
“狄恩。”
麦克吃惊地松开手,顿时担心自己刚才太用力会误伤到他。
“怎么会是你,你拿着枪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以为是那些人。”
“那些什么人?”麦克看了一眼楼上问,“艾伦在哪?”
“他在卧室,他没事。”狄恩慌乱地说,“不,其实有一点……对不起,我没有看好他。”
“嘘,不要说话,我去看看他,你跟着我。”
狄恩惊慌失措的样子让麦克无法判断是否还有其他人藏身在这个家里。他拿起自己的枪,小心翼翼地往楼上走去。
走廊上的三具尸体映入眼帘,麦克很费解它们竟然排列得如此整齐,像下一场就要轮到演出的三重奏乐手一样端正。如果不是中间那个人的脖子以上几乎不剩什么,整个场面看起来非常肃穆庄重。
麦克走近之后确信尸体就是尸体,于是很快越过它们往卧室而去。
房门完全损坏了,门板被打得稀巴烂,紧接着是地板和墙上如同被冰雹袭击过似的弹孔。麦克看到艾伦躺在床上的背影,立刻感到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他冲到床前,伸手摸了摸艾伦背上的伤口。绷带上没有血,但他背上冷汗直冒。
“艾伦。”麦克轻声叫他。
“……亲爱的。”艾伦像是半梦半醒地回答,“事情办得怎么样?”
“还不错,你呢?伤口有没有好受一些?”
“也还不错。”艾伦说。
麦克转头看着一瘸一拐跟上楼的狄恩,向他投去询问的一瞥。狄恩立刻就招供了,诚实地对他摇了摇头,指着艾伦背后的伤口。麦克放下枪,把手伸进艾伦的衣服里。
艾伦一下惊醒了,不顾疼痛地转身望着他。
“你要干什么?”他问,然后向站在门口的狄恩瞪了一眼。
“别吓唬他,我只是想看看坚强的小艾伦还能坚持多久,想知道世上到底有没有一个忍耐疼痛的世界纪录等着你去打破。”
“我只是睡着了,出了点汗……”艾伦忽然吸了口气,麦克的手指碰到他的伤口边缘。
“发生了什么事?”麦克问,“狄恩先说,如果他说得不对,你再补充。”
“有三个人……对,三个人冲进来,他们先朝艾伦开枪。哦,那时候我在地下室,只是听到枪声,但应该是他们先开的枪,对吧,不可能是别人了。”狄恩语无伦次地说。
艾伦纠正他:“是我先开枪,一枪就解决了第一个进来的家伙。”
“真了不起。然后呢?”
“然后第二个又冲进去。”狄恩说,“很混乱,非常混乱,不过他也死了,最后那个踩着艾伦,我就朝他开火。”
“你开枪了?”麦克问。
“对,我开枪了,那把枪的开关怎么也关不上,子弹就那么一直射出去。”狄恩相当担心地看了麦克一眼说,“你要我看着艾伦,我没有办到,真抱歉,他的伤口又破了。”
麦克回想起门外那具看不清面目的尸体,似乎对狄恩来说,没有做到对他的承诺要比杀了一个人更难过。
“你办到了,狄恩,谢谢你。”
“不……什么?”
“你办到了,我要你看着艾伦,你把他照顾得很好,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
“可是……”
“去帮我拿药箱来吧。”麦克温和地对他说。
“好的,我马上去。”狄恩逃一样地离开了。
“我好想揍他。”艾伦说。
“他救了你。”
“他救了我,却像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他的脑子肯定出了问题,也许揍一顿会好。”
麦克看着他的伤口,缝合的部分撕裂了,光用眼睛看就能感觉到疼痛。
实际上每次艾伦受伤,麦克也同样会经受剧烈的疼痛,但他从不把这种感受说出口。他觉得这是一种交换,疼痛是真实生活的体验,是他和艾伦同等地热爱这个世界的表现。
“你介意我帮你重新缝吗?”
“我不介意你在我身上做任何事。”
“会留下很丑的伤疤。”
“有没有这种可能,我是故意把它弄破等着你给我留个纪念呢?”
“那我就要生气了。”麦克说,“你觉得把伤口堵起来能瞒过我多久?”
“到明天早上,也许它会自己长好。”艾伦说,“有一次我受了差不多的伤,把子弹挖出来后就那样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血止住了,我还活着。”
麦克吻了他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温柔的嘴唇碰到破裂的皮肤时,艾伦只感觉到一阵非常轻微的刺痛。他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转身捧住麦克的脸颊,舔去他嘴唇上的血。
那是他自己的血,从麦克的嘴唇上尝到,感觉却大不一样。
艾伦一直很好奇,不知道人们究竟是怎么会想到用接吻来表达爱意,是谁第一个想出这个好主意,抑或它其实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然而无论接吻的本意如何,它所传递的爱和温柔无法替代,他们吻了很久。狄恩翻箱倒柜找到药箱,直到他的脚步声到了卧室门外,两人才终于分开。
麦克为他的小手术做了消毒,用了一针麻药。
缝纫这回事总是熟能生巧。
狄恩很轻地松了口气,觉得最大的危机总算是过去了。
麻醉让艾伦能放松下来好好睡一觉,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麦克回到走廊上开始搜查尸体,翻遍这些人的口袋,检查每一处可能留下线索的地方。他在那个没了脑袋的人右手臂上找到一个硬币大小的刺青,圆形中间一条双头蛇的图案。
除此之外,再无所获。
麦克把刺青图案拍下来发给露比,他不想再浪费时间,要用最简单的方法寻求答案。
这几天发生的事激发了他追寻真相的强烈意志,在他和艾伦无法触及的地方究竟发生了多少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现在他决定弄个明白。
第26章 背向之蛇
有人管这种冬季绵密的细雨叫脏雨。连续几天下个不停,整个城市都慢慢陷入一片暗灰色的泥泞。
露比踩着潮湿的地面走在阴冷街道上,马路两边堆积着灰黑色碎冰,空气冷得刺骨。
几个孩子从他面前跑过,鞋子踩在冰渣上发出些动人的碎裂声,冰和水混合着,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露比对寒冷也从不抗拒,但和艾伦对寒冷的痴迷不同,他对待寒冷的态度更随意,似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鲁伯特先生说他的脑子里没有正常这个词,总是与人相反,但他不是故意的,和人相反本身就是一件艰难痛苦的事,在这个寻找同类的世界里,他因为相反而显得形单影只。不过,被孤立的体验并不能迫使他变得“正常”,反而因此更加特立独行。
他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沉默的男人,大概觉得工作枯燥乏味,没有丝毫谈兴。这很符合露比的要求,他对沉默寡言的人一向深有好感,无论他们是羞于表达还是无话可说,沉默总能隔绝很多缺点。
出租车把他送到一处僻静的山路上,他下车继续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