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白深渊6:孤山(36)
“我会记住。”
“还有。”艾伦死死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松开手说,“对麦克要有礼貌。”
“好……”
虽然只过了一天,里昂已经觉得他和这里产生了深厚的感情。
这里不只是个商品齐全令人爱不释手的枪店,也不仅仅是职业杀手的隐秘据点。她好像是个神秘又富饶的海岛,是个他在随波逐流的人生中可以暂时歇脚的地方。真是奇怪,他和他们并没有这么密切的关联,却自然地产生了一种被包容的亲切感。
“你要开车吗?”麦克问他。
“如果你想让我开的话。”里昂回答,他想也许麦克是担心他会对坐副驾驶座有阴影,他们距离上一次车祸还不到四十八小时。
麦克把钥匙丢给他说:“这是艾伦的车,你得开得小心点。”
里昂接下钥匙,这大概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忽然间就成了真。
麦克在车上打开露比给他的电子地图,新战场在一个小镇的边缘地带,他觉得露比应该不会把沃特这么危险的“诱饵”藏在人多的地方。
里昂专心开着车。麦克很尊重他,没有把他当做一个助手或是新人来使唤。他们在车上讨论了一些可能会发生的意外和应对措施。里昂觉得他是个很好的搭档,而且完全不是那种为了完成任务而一起行动的临时搭档。他训练有素,有分析能力,还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作出最佳决定。
里昂忍不住问:“你一直都是杀手吗?”
“当然不是。”麦克说,“我以前是警察。”
“真的?”
“真的。”
“那你怎么会变成一个杀手。”
“里面有个很复杂的故事。”
“能告诉我吗?”里昂一问出口就立刻后悔了,觉得不该问这个问题。他猜这个故事里有艾伦,也许还有他们的相遇,他为什么要这么多嘴。
麦克果然说:“不行。只有这个故事不可以。”
将近正午,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麦克去路边的快餐店买了汉堡当午餐。
有了上一次的遭遇,里昂在行驶途中加倍留意,不管有车迎面而来还是从后面追上,他都会提高警惕。二十分钟后,麦克看到了地图上标记的地点。
一个废弃工厂,到处杂草丛生,随处可见锈迹斑斑的巨大机器。
第37章 下水道与鹰与诱饵与捕猎者
短剑冲锋枪,MP5突击步枪,FN762自动步枪,艾奇逊AA霰弹枪,AWM狙击枪,伯莱塔92和SIGP226手枪,几个手雷和致盲弹。
离开枪店时,里昂买下了他想要的武器,麦克也准备了足够的枪和弹药。
他们把车停在远处高地茂密的草丛里,熄了火。周围太安静了,麦克用狙击枪观察废工厂,试着找出沃特所在的位置。不过对于一个已经知道要完成“诱饵”使命的警察来说,把自己藏起来是头等大事。
按照露比的计划,一旦消息传达到有心人耳中,追杀者会很快出现。但他没有给这个“很快”下个准确的定义,“很快”有可能是几小时,也可能是一两天。他们做好了在荒郊野外露宿的准备。
麦克很习惯这样的等待,以前他常常和奥斯卡一起在某个嫌犯的门外通宵守候,有时他们会轮流睡觉休息,另一个人保持清醒继续坚守。奥斯卡还是会在工作中偷偷喝酒,辩解说喝酒非但不会让他昏昏欲睡,反而有种刺激的感觉,让他的思维更清晰,反应更敏锐。
麦克从不揭穿奥斯卡的谎话,他觉得一个人的专注力是有限的,如果在某一件事上过分投入,那就需要有另一件自由放纵的事来缓解压力。奥斯卡选择了白兰地,一小口,然后不管多疲倦都会一直睁着眼睛观察四周。
他是个可爱的,永远言不由衷,又可靠的搭档。
麦克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里昂。他睁着眼睛专心致志地望着废工厂的方向,膝盖上放着刚填满子弹的枪。麦克发现他专注时像一个孩子突然成长了,显得稳重、谨慎、沉着又专业。
“如果你觉得困,可以先睡一会儿,晚上我来守夜。”麦克说。
“没关系,我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里昂说,“我父亲活着的时候,经常在半夜搬家,我习惯了在车上睡觉,任何地方都能睡得着。”
“你很怀念你的父亲。”
“谈不上怀念,只是偶尔会有一点想念。不过他不是什么好人,有很多坏习惯,不杀人时也不常在家。有一阵我一直想搞清楚我的母亲是谁,我想如果她不是已经死了,他大概会偶尔去见见她。”里昂说,“我跟踪了他几次,在不工作的时候,他的警惕性也没那么高,大概是觉得没有人会盯上他。结果他走进一个地下妓院,在那里鬼混了一夜。”
麦克看了一眼他放在膝盖上的枪,他的手指一直在摩擦枪身上的标记。杀手们总是对枪有着强烈的感情,这种感情不同于身边的活人,它们似乎有着活人没有的各种品德和优点,也更容易融洽相处。
了解一支枪的全部比了解一个人的一部分要简单得多。
他和麦克第一次见到时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因为邂逅偶像而紧张得不知所措的年轻人,因为渐渐熟悉,他的内心释放出更多与实际年龄相悖的东西。
“我来安排时间,现在离天黑还有两小时,你先休息,然后我们再交换。”麦克说,“我们得保证始终有一个人的精力是充沛的,因为这趟旅程会很漫长。”
“好吧。”里昂同意了,把头靠在车窗上,双眼合拢起来。
他大概是做了一个梦。他没有觉得自己睡着了,只是闭了一下眼睛,不过梦不在乎睡着的时间有多长。他梦见自己在一条漆黑的下水道里,死寂,他不停喘气。
杀手有时候就像老鼠。
在梦里,他也想起这句话,它像一条虚无的锁链,把他牢牢锁在黑暗腐臭的地狱。
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他做梦,梦见自己在下水道,只要听到潺潺流过的污水的声音,嗅到刺鼻难闻的恶臭味,察觉啮齿动物神经质地爬过墙角,他就会开始步行。
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还有耐心陪他入睡的时候,他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个勇敢的旅行者,想要知道世界的边界在哪里。他徒步远行,向着一个方向日夜行走,但是他连这片大陆都没有走完。精灵告诉他世界是无尽的,也没有边界。
不对,世界当然有尽头。世界的尽头就在脚下,因为它那么平凡无奇,反而成了奇迹。
他不断地走不断地走,一点也不累。
有一次,他觉得自己在梦里见到了一个神。不过他并不相信世上有神这回事,父亲说要是相信了,你恐怕就没法再开枪了。你相信有神,有天使,就得相信死去的人会复生,复仇者会变成恶魔,死后坠入无间地狱。你相信有神,就得相信这一连串的命运。可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在梦里见到一个神。神对他说,我是神,我就在你身旁。
他说,我看不到你。
神说,因为你不相信我,所以我不存在。
精灵说世界没有边界,所以对他们来说边界不存在。
他说,这不对,肯定不对,你不应该由我来决定是否存在。
旅行者就可以决定边界是否存在。
他死了。
他确实倒在这片大陆的某个角落,尸体腐烂,化作尘土,风带走他,落在水里,水送他入海,奔流不息,太阳将他蒸腾,他升到半空,俯瞰这个世界。
只有旅行者可以决定边界是否存在。
他是一只鹰,他看得到这个世界的真相。
如果你想知道我是否存在,也得去更高一点的地方。
里昂被枪声惊醒了,醒来时满面泪痕。他本能地抓住枪,往窗外望去。
麦克已经不在车里,夜色深沉,早就不是傍晚的景色。
里昂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听到枪声来自废弃工厂,隐约可以看到火光从破碎的玻璃窗中亮起。他推开车门,麦克正在用狙击枪瞄准某个窗口。
“你说过会叫醒我。”里昂说。
“我知道枪声一响你就会醒。”麦克让开位置对他说,“这里交给你,二楼倒数第三个窗户有两个人,楼下还有,我得过去。”
“全都杀了吗?”里昂问,他记得露比的要求是如果对方的目的不是杀人就不必动手,是的话他想怎么做都可以,不过他不确定麦克是不是想要来一次大屠杀。
“你自己决定。”麦克回答。
这是他第二次对里昂说这句话,你自己决定。
里昂蹲下来,抬起狙击枪瞄准远处的目标。麦克沿着斜坡滑下高地,在夜色的遮掩下向废弃工厂接近。如何判断一群荷枪实弹满怀敌意的人是要杀人还是另有目的,里昂觉得分辨起来一点也不难。他从对方瞄准的方式就可以得出结论,这些人射向目标的子弹都是致命的,他自己也即将射出这样一颗子弹。砰一声,子弹穿过他和目标之间那一大截空空荡荡夜风瑟瑟的寂静之地,钻进躲在一台报废机器背后的那个家伙头颅里。即使在深夜,里昂也能从加装了红外线夜间瞄准器的镜头中看到血花四溅的场面。
一个。
他在心中数着。
第二枪。
两个。
心像结冰一样冷。
那些死去的人好像没有那么痛苦,他们来时杀气腾腾,怀抱着把某个人置于死地的念头,结果却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遭到另一个杀手的暗杀。
螳螂捕蝉,总有个在后面的黄雀。这是诱饵和捕猎者的游戏。
了结了第三个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敌人之后,里昂终于找到沃特所在的位置。
他看起来那么老了,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也能看清他两鬓的白发。里昂心想,为什么不能像别的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珍惜剩下的生命,为什么还要这样拼命地去做一件如此危险的事。尽管里昂在帮助这个只要稍一疏忽就无法走到退休那一天的老警察,但他的内心却总有些困惑挥之不去。
开枪。
第四个。
每次一发子弹命中目标,里昂内心深处某样东西的重量就减轻了,但与此同时另一样东西却一直往下沉。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几分钟后,麦克已经接近了枪战的中心区域。有些墙体和障碍挡住了里昂的视线,让他无法判断那里是否也藏着敌人,不过他还是全神贯注地搜索隐藏的对手,为麦克和沃特减少威胁。
一个黑影从角落里钻出来,里昂的枪口轻轻移动,手指在扳机上等待。这时枪响了,麦克也发现了藏在墙角的敌人,并且准确地开枪射中对方。他是白猎鹰的搭档,能力毋庸置疑。里昂转开视线寻找下一个目标,可不一会儿又把镜头转回去。
他看见倒在地上的人动了一下。
没有死?
里昂瞄准他的头部,想补上一枪,可麦克弯腰从这人手中拿走了枪,然后径自走了过去。
他不打算杀人?还是不打算杀一个已经倒下几乎失去意识的人?
里昂的视线跟着麦克继续上楼,他能看见那些在蛰伏在黑暗中的人影,不过这次在麦克即将通过的路上,他没有开枪清道。麦克让他自己决定,他想知道那是一个重要的活口,还是众多追杀者中的普通一员。
第二个和麦克遭遇的人也没有被打烂头颅或是射穿心脏。麦克熟练地利用地形和光线掩护,精确有效地击倒对手。只有一次,一个人在很近的距离瞄准他的脑袋。他知道这样的危险无法避免,因此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正确判断,子弹穿透眉心,让对方不再有机会扣动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