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尾蛇镇|Rattlesnake(2)
问题简单,答案复杂。吉米说:“算没有吧。”
“我也是。没了。虽说有过。你多大?”
为了回答准确,吉米在脑子里算了算。“上个月满四十三了。”他没庆祝——没人陪他庆祝。妈的!他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听到别人对他说“生日快乐”是什么时候,他许多年没跟人走得那么近了。
“那还来得及。”
“来得及?”
汤姆猛咳了一阵才回答。“听我一句,吉米。哪天你要是变成我这样的老不死,可没后悔药吃。是时候了。你得想办法拉自己一把。趁着还有机会,赶紧。”
吉米的胸口一阵刺痛,但他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我挺好,只是漂惯了。受不了老在一个地方待着,不走不行。没觉着这样不对劲。”
汤姆哼了一声。“只要你开心,是没啥不对劲的。你开心吗?”
吉米没有回答。
又走了几英里,汤姆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他摩挲着那张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吉米用余光看见他把它展开,尽管车里很暗看不清字,他仍对着那张纸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汤姆又把它折好,塞了回去。
“我有过一个儿子。”汤姆的声音很轻。“还住在响尾蛇镇的时候。我爱那孩子。但我恐怕更爱酒瓶子。我在他还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和他妈妈,再没见过。”
吉米在开车,不然他一定会紧闭双眼。他眯起眼,保持目视前方。他们正沿着一个缓坡开向特哈查比山口。“他今年多大?”吉米喉咙发紧。
“不知道。”汤姆又咳了一会儿。“成年了。”
“那你现在去响尾蛇镇干嘛?”
“害病了。我觉得就是因为心里揣着对他的亏欠吧,跟长癌似的,一天比一天厉害。我给他写了封信,本来想寄给他,但是没有地址。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镇上,也可能早搬走了。可我没法把这破信给扔了。试过,扔不下手。我就打定主意自己把信送到。要是他还在那儿的话。”
希望如同鸩酒。吉米心想。初生的希望,灿若晨星,甜如蜜糖;但日渐消磨,遥遥无望,于是腐坏变质,暗生剧毒。所以他从不放任希望萌生。
“祝你找到他。”吉米说。
汤姆叹息着答道:“嗯,就算他恨透了我,我还是盼着见他。他吼我,骂我,都没关系。我就是想见他一面。”他调整了座椅靠背——吉米惊讶于那玩意儿居然还能往后倒——闭上了眼。
吉米又吞了一大口咖啡。
* * *
跑上坡路时,福特的响动变得更大了。它咣里咣当地抱怨着,让人心惊肉跳。吉米放轻油门,希望接下来的下坡路能让它心情好转。但并没有。它滑下山坡进入农田,穿过举城沉睡的贝克斯菲尔德,向北开往99号高速路,嗓门儿越来越大。
吉米一般不为车操心——坏了拉倒。他之前的车都是这样就扔了。他可以在路边拦顺风车,要不就留在当地打工,直到攒出一张车票的钱,或者再买另一辆破车。就算车坏在凌晨也无所谓,这一带不算太冷,来来往往的大卡车也多得是。可这次他有目的地,还有一位乘客。他真心想把汤姆送到响尾蛇镇去。
他继续往前开。右侧的天空开始泛白,虽然太阳尚未从内华达山脉的另一侧升起。这破车的噪音活像一场蹩脚的音乐会,吉米心想。打击乐太抢戏,吉他手们在为曲目争个不休。他在脑子里编着歌词,免得不留神睡过去。还能咋整,倒霉透顶,这破车就这么任性。前路漫漫,心有不甘,九十九号公路我他妈还没走完。好吧,那啥,他可没说他是个音乐家。
虽然车头的噪声和他脑子里的杂音吵成一片,吉米还是开始眼皮打架。到响尾蛇镇还有两三个小时的路程。车倒是问题不大,但他好像扛不住了。他得睡一会儿。车行至弗雷斯诺南郊,一个休息区出现在前方。他松了口气,满怀庆幸地下了高速。“我得打个盹儿。半个钟头就行。”
汤姆没吭声。
停车场的一头聚着几辆卡车,厕所旁有一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除此之外空荡荡的。高处的探照灯被关掉了,晨曦昏暗朦胧。吉米在一个远离其他车的位置停下,熄了火。福特又嚷嚷了几句,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这才消停。
他还没来得及舒展筋骨,膀胱就开始蠢蠢欲动,提醒他这一路吞了多少咖啡。“妈的。我马上回来。”他对汤姆说。汤姆仍然没醒。吉米拔出车钥匙,转身使劲戳了汤姆一下。“我去去就回。”他稍微提高了音量。
就在这时,吉米意识到,汤姆并不是在睡觉。
“操!”他惨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摸索着门把手。门开了,他连滚带爬地下了车。他站在那儿,重重地喘息着,望着他的乘客。
汤姆看上去跟活着的时候差不多。他合着眼,嘴微微张开,皮肤蒙上了一层蜡白色。但他脸上没有痛苦的迹象,即使他在死去的瞬间发出了什么声音,想必也很微弱,完全被车的噪音给盖住了。
虽然吉米只目睹过一个人的降生,但他见过好几个刚刚死去的人。吸毒过量。意外事故。有一次,他看见高速公路旁有一群条子围着一具孤零零的尸体。尸体盖着毯子,但赤裸的双脚仍露在外面。某个闷热的夏季,在一个忘了名字的南方小镇,他在一片墓地当了几个月管理员——剪剪草坪,修修树枝,捡走枯萎的花。那段时间他并没有见到什么死人,只见到了他们的棺材和刚刚填土的坟墓。但不管怎么说,死亡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只是头一回发生在他的副驾驶座上。
他迅速镇定下来,开始考虑该怎么办。第一个念头是接着上路,直接开到响尾蛇镇,找到汤姆的儿子,把遗体交给他。但是,吉米可不乐意带着一个死人上路。而且,要是中途被条子拦下来,怕是百口莫辩。何况他的车还可能会步汤姆后尘,彻底咽气。
他可以把尸体随便找地方扔掉,然后溜之大吉。但这太不厚道了,而且可怜的汤姆也不该被当成一包垃圾对待。再说,如今的世界就像《1984》里描写的那样,指不定哪儿就藏着监控摄像头,他同样难逃干系。
他终于决定,立刻报警才是上策。没错,他还是得费一番口舌——这是躲不过的——但不会显得太可疑。
妈的。条子让他……浑身不得劲。
既然汤姆已经死了,还是内急的问题更为迫切。吉米一路小跑穿过停车场,钻进潮乎乎的厕所,开闸泄洪,然后洗手。他走出那间臭烘烘的小房子,开始找公用电话。他倒是找着了一部,但坏了,听筒只剩半个,悬在座机下方。
他考虑过向那辆面包车里的人求助,但还是打消了念头,转向那些大卡车。他走向离他最近的一辆,用拳头使劲砸驾驶座的门。车厢上工工整整地印着:克里特运输公司,内布拉斯加州,林肯市。
没人理他,他只得继续砸。过了一会儿,卡车司机出现在窗户里,瞪着他吼了句:“干啥?”他稀疏的灰发睡得乱糟糟的,简直成了“扫把头”。要不是眼下这状况,吉米可能会觉得挺好笑。
“帮我报警!”吉米也冲着他喊。
“为啥?”
“我车里有个死人!”
这句话成功吸引了那司机的注意。他一脸震惊地对着吉米眨了眨眼,然后从窗户里消失了。他肯定是用电话或对讲机呼叫了同伴,不一会儿,每辆卡车都开了门,睡眼惺忪的男人们带着被从沉睡中惊醒的懵然出现在停车场上。
“带路。”克里特运输公司的伙计说。
他们一声不吭地跟在吉米身后穿过停车场,看上去就像一支戴着棒球帽的送葬队。他们走到福特跟前——驾驶座的门仍敞开着——围上去,瞪大眼睛张望着。
“嗯,没错,他死了。”一个司机得出了结论。此人胡须浓密,挺着个大肚子。
“他是谁?”另一个司机问。“你爹?”
吉米摇摇头。“搭顺风车的。在沙漠里上的车。我以为他睡着了。”
“那可够倒霉的。”
吉米觉得他评价得很到位。
总算有人抽空报了警。十分钟后,两辆警车拉着警笛驶进了停车场,一辆救护车紧随其后。警察走近的时候,卡车司机们往后让了让,但吉米原地没动。显然汤姆这事得算在他头上。
急救员们几乎都在汤姆的遗体边忙着。一名警察把吉米拽到一旁。吉米看了看他的名牌,他是“R·拉米雷兹警官”。要是吉米对穿制服的男人有特殊嗜好的话,这人肯定会出现他的春梦里。拉米雷兹警官个子很高,身材健硕,一头深色短发,棕色的大眼睛,眼角有些皱纹,下颌方正。他仔细地把吉米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脸色平静,没表现出任何好恶。
“先生,请给我看看你的驾照。”拉米雷兹说。
吉米从钱包里掏出驾照。他的驾照是八年前在南加州注册的,但仍有效。拉米雷兹接过驾照,慎重地检视了一番。“你还住在这个地址吗?”他问。
“不。”
拉米雷兹把驾照还给他,掏出小记事本和铅笔。“先生,你现在是住在南加州吗?”福特的车牌是俄克拉荷马州的,估计他已经注意到了。
“我搬走了。”吉米答道。
“你现在的住址是?”
吉米不自在地蠕动了一下。“我,呃,其实没有固定住所。我……还在路上。”
“去哪儿?”
“萨克拉门托。我可能会在那儿找到工作。”
“明白了。请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多赛特先生。”
起码他表现得很有礼貌,没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味道。直到吉米说完,他态度依旧。他还问了些别的问题,但也只是关于汤姆的事,不像是要套吉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