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尾蛇镇|Rattlesnake(37)
没有人会一直哭下去。夏恩的抽泣声渐渐停了,但他仍然陷在吉米怀里。后来,他抽了抽鼻子,放下手臂,向后退了一步。“对不住。”他喃喃说着,用袖子抹了抹脸。
“你的衬衣得干洗了。”
夏恩几乎露出了笑意。“幸好我还有三件。”
“嗯,不过我这件肯定也沾上你的鼻涕了。”
这下夏恩笑开了,虽然他的眼神看起来依然有点儿忧郁和迷离。“谢啦,伙计。”
“谢谢你,谢你……”信任我。不,他不能那么说,因为夏恩不该信任他。“跟我分享你的经历。”
“咱们回去吧,我饿了。”
“我也饿了。”
夏恩走向大门。他走得比平时更慢,更蹒跚。吉米与他并肩而行。夏恩停在死于1927年的E·福斯的墓前,吉米也跟着停住。他以为夏恩想再拍几张照片,或是再给他讲个响尾蛇镇的老故事,但接着他意识到,夏恩并没看着墓碑。实际上,夏恩并没有看向任何一点,因为他的眼珠子翻了一半白。
“夏恩!”
吉米没来得及抓住他,夏恩像一颗被砍倒的树一样栽了下去。他狠狠地撞向地面,压住了一条胳膊——吉米听见了让人胆寒的骨折声。但还有比这可怕得多的:夏恩的头“砰”地磕在地上,从他的肺部传出尖锐的啸声。
“天啊!”吉米跪倒在地,想帮夏恩一把,但夏恩的双腿往前一踢,然后曲起,又伸直,甩得他整个人都侧过身去。他的双臂僵直地向前伸着,手腕交叠,双手握拳。他开始痉挛,反弓的身体形成一个可怕的弧度,他的头不住地撞在地上,双腿猛烈地踢动。
吉米急得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办。他把大腿垫在夏恩的脑袋下面,护住他的头。他慌乱地四下张望,但一个人也没看见,而且好像声音能及的范围内都没有人。但他还是试了试。“喂!”他扯着嗓子拼命喊道。“救命!帮帮忙!”
没人跑来。这也是意料中的。相机的挂绳绞在夏恩脖子上,吉米费了好大劲才把它解开,把相机取下来。相机坏了,但吉米没心思管这个。夏恩痉挛得太厉害了,吉米稳不住他,而且他的右小臂断了,扭曲得吓人。他张着嘴,口吐白沫,夸张地翻着白眼,但吉米觉得他已经失去意识了。他的裤裆洇湿了一大块。吉米闻到了尿味。
“别抖了别抖了别抖了别——”吉米发现自己在念念叨叨,赶紧住了嘴。他在祈祷?也许吧。
感觉好像过了几年那么久,但也许只过了几分钟,夏恩痉挛得没那么激烈了,然后渐渐静了下来。他睁着眼,目光涣散,身体瘫软。但听上去他的呼吸恢复了正常。这就算是好了,对吧?可他的胳膊不好,更糟的是他额头上有个触目惊心的红色肿包。而最糟的,是他脸上那空洞的表情。
电话。夏恩口袋里装了个手机。
吉米把手伸进一个湿漉漉的口袋。老天爷,千万别摔坏,也别被尿弄短路。手机还能用,他心里一松,大声舒了口气。但他不会用。他妈的,他从来没用过手机,他并不比“响尾蛇莫瑞”那老家伙更熟悉这玩意儿。他灰心得差点儿把手机扔掉,但他的指头扫过手机屏幕,他看见左下角有“紧急电话”几个字。他戳了一下,屏幕上出现了拨号键盘。他又松了口气,鼻子都酸了。他拨了911。
等待救援的过程中,吉米用衬衫一角抹掉夏恩流出的口水。夏恩虚弱缓慢地眨了眨眼,轻轻动了动胳膊,然后呻吟起来。
“别动。”吉米抚摸着夏恩的脸颊,说道。“没事儿,什么事儿也没有。别动就好。”
-TBC-
第十九章
吉米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渐渐沉不住气了。医院候诊室里摆着关于流感疫苗和乳房自检的海报、小册子,电视上播放着健康节目,墙上还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幅描绘花园风光的巨大水彩画——都是些没法帮助他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他也许更应该回响尾蛇旅社,找些杂活儿让自己忙起来。但救护车把夏恩接走后,珍又开车把他捎回主路,然后贝琳达坚持让他也一起来医院。她甚至还说服了珍开车载他。一大群忧心忡忡的亲戚涌进这家小医院的门厅,被夏恩的父母给挡了回去,但他们却允许吉米留下,也不说是为什么。
他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喝了两杯自动贩卖机出的劣质咖啡,后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他又从贩卖机买了根能量棒和味同嚼蜡的糕点。他来回踱了几圈。他翻了翻高尔夫杂志和育儿杂志,又放下了。他从前窗向外眺望,盯着不远处一座山丘顶上的高速公路看。
亚当从通往夏恩病房的走廊里出来时,吉米差点朝他冲过去。但一看到亚当脸上的表情,他就刹住了脚步:他看上去很累,但并不悲痛。
“夏恩和他妈正吵架呢。吵完之后他想见你。”
吉米长舒一口气。夏恩还能跟他妈妈吵架,看来情形还不算太糟。“好。”
亚当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咱们也坐下吧,他们且得吵一会儿呢。我就没见过比他俩更倔的人。最后肯定是他妈吵赢,不过他也得好一阵儿才肯服软。”他在那排难坐的椅子里选了个,窝进去。
吉米犹豫了一下,在他身旁坐下。“他还好吗?”
“他摔得挺惨,不过能好起来。”
“他刚才——他的头撞得很重。”
“就是皮外伤。不过我听说,在等救护车的时候,你护着他的头没让他继续往地上磕。多亏你了,不然他真会受重伤。”
他向急救员说明情况的时候,他们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但吉米当时担心得不得了,没听进去。“癫痫发作停止之后,他就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看。”
亚当点点头。“正常。那时候他脑子里刚刮完一场大雷暴,得花些时间才能定下来。”他转过来直盯盯地看着吉米。“你当时做得再正确不过了。”
吉米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他脑子里像卡带似的循环着三个声音:骨折的喀嚓声,头骨磕在路面发出的砰响,还有夏恩喉咙里传出的哮喘般的呼吸声。吉米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把脸埋进掌心。
亚当清了清嗓子,在座位上动了动。“夏恩年纪轻轻就吃了不少苦头。他心理负担很重。”
“他把杰西的事儿告诉我了。”
“哦。”亚当叹了口气,在安静的房间里听起来挺大声的。“那什么,我一直教我的孩子们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有时候我觉得夏恩太把这话往心里去了。可能我应该多教他们宽恕,宽恕别人,也宽恕自己,因为上帝知道我们都只是凡人。”
吉米没有宽恕过别人,也没被人宽恕过,所以他没吭声。不过正好亚当也还有话要说。“夏恩刚把他和杰西的事儿告诉我们的时候,我本应该表现得更好,但我没有。我大概是太意外了,一时昏了头。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但我还是伤着他的心了。”
吉米放下捂着脸的手,直起身子。“他告诉我了。他嘛,没为那事儿生你的气。他说你需要时间调整,他知道你爱他。”
“听你这么说我好受多了。你跟家里人说你喜欢男人的时候,他们啥反应?”
“我没有家人。”吉米说着移开了视线。
“这样啊。”他们沉默了半晌。亚当向前伸开两条长腿。“我想给你讲讲夏恩。虽然他遭遇了不少事儿——嗨,可能这也算是一部分原因吧——那孩子……那汉子心里有光。我这么说可不是因为我是他爹。我头一回见到他就看出来了,那时候他才六岁。你知道我不是他亲爹吧?”
“我……我听说了。但他说你就是他真正的父亲。”
亚当露出欣慰的笑容。 “可不。我对他的感情一点儿不比对亲生骨肉少。但在我当上他爹之前,在我对他有感情之前,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
“不一般。”吉米接了上去。
“嗯,不一般。”亚当顿了一下,然后压低嗓门说:“听着,我对你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听到些好话,有贝琳达说的,也有其他几个人说的,我得说,夏恩看人的眼光一般都不错。可你要是干了什么事儿伤着我儿子……”他没往下说,但已经警告得很明白了。
吉米回想起那天早上他们做爱之后,夏恩看他的眼神,还有他哭泣时紧靠在吉米身上的姿态。这时,吉米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铁定会伤害到夏恩。但这是“第二种”伤害——夏恩会扛过去的。“我不想伤害他,先生。”起码,这句话是诚心诚意的,老天为证。
亚当又打量了他好一阵儿,有所保留地点了点头。“我可不想看你因为癫痫就吓跑了。我说了,他会好的,而且他也不需要别人照顾。他要是需要,半个镇的人都愿意来干这活儿。”
“我觉得大多数时候他都能照料自己。”
“嗯,多数时候能。不过,有人能被他照顾照顾也不是坏事儿。稍微照顾一下。”
吉米瞥着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虽然夏恩不是一般人儿,但你也用不着多完美。”
“我当然不完美。”
“人无完人。”亚当呵呵笑着说。
“但……我用不着别人照顾。好多年了,一直是我自己照顾自己。我也配不上夏恩,而且我也不会在这儿久留,他知道。刚见面我就告诉他了。”
亚当看着他,表情沉重,但没吭声。吉米又把脸埋进了掌心。
过了一会儿,瓦尔出来了。她看上去也很累,但腰杆儿直挺挺的,步伐坚定。即使如此,吉米还是怀疑她会不会一到家就得稍微释放一下情绪。她对他露出微笑。“他在等你。右边第二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