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尾蛇镇|Rattlesnake(8)
“想好了没?”她捧着小本儿,捏着笔伺候着。
“我拿不定主意,你有什么推荐?”
她这才对他笑了笑。“你要不试试我最喜欢的?抹蓝莓酱的法式吐司呗。果酱是我们自己做的,倍儿好吃。配上香肠和煎土豆,包你满意。”
“好,就照你说的。”他把菜单还给她。
服务员走开后,他赶紧拎起旅行包闪进了卫生间。他撒了尿,然后匆匆审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他一直尽量避免头发留长,这样脑袋上就不至于一蓬乱草。他的胡须看起来也还不算太邋遢,但他悻悻地发现,他有不少胡子变白了。幸好他的头发基本还保持着深棕色。还行吧,算是勉强能见人。他麻利地换了件干净的T恤,洗了洗胳肢窝,喷了点体香剂。然后他刷了牙,洗了脸。他得抓住机会,能像这样拾掇一番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他经常连自来水都用不上,更别提热水和肥皂了。
他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几分人样,这才回座位上去。他的咖啡凉了一点,温度刚好适口,他倒了些糖进去。果汁很好喝,他尤其喜欢沉底的那点果渣。他正考虑把包里的书翻出来配着早餐边吃边看,有人走到了他的桌边。
“我以为你昨晚就出发了。”
夏恩正冲着他微笑。他仍穿着那件蓝格子衬衫,只是多解开了几颗扣子,露出了底下的灰色T恤。从餐馆前窗透进来的阳光证实了吉米的猜测——夏恩的头发非常接近红色。
“我本来也这么以为,”吉米说。“可我的车反对。”
“真惨。你在哪儿睡的?”
这还用说嘛?吉米只挑了挑眉。他反正没在度假村订房,对方也知道这事。
“真惨,”夏恩又说了一遍。“你早说就好了。这天儿睡在外面太冷了。”
“还行吧。我的外套挺管用,我还有张毯子。”
夏恩皱着眉摇了摇头。然后他微微耸了下肩,大概也意识到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我能坐这儿跟你一起吃早饭吗?”
店里没有空桌了,但夏恩要找其他人拼桌肯定没问题,估计这儿的食客没几个他不认识的。吉米的心脏蠢蠢欲动,就像小狗崽儿见着了主人似的。“行啊。”他粗声粗气地说。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把吉米那盘吃的送来了,堆得满满当当,她还给夏恩带了杯咖啡。“照旧?”她问。
“没错。”
那些吃的看上去令人食指大动,闻着还要好上三分。吉米活像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似的盯着盘子。
“甭等我,”夏恩说。“小梅做的法式吐司刚出锅的时候最好吃。”
于是吉米叉了一块送进嘴里——操他大爷,味蕾传来的快感让他仿佛置身天堂。他可能轻轻呻吟了一下,因为夏恩笑出了声。“小梅能让不少男人产生这种反应。”
吉米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开口:“我一般对女人没反应,但能做出这玩意儿的女人,”他指着自己的盘子,“搞不好我愿意为她把自己掰直喽。”
夏恩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是不是兴趣盎然地闪了一下?可能吧。吉米这条件不咋地,但在响尾蛇镇这么个小地方,恐怕选择范围不大,难得有机会换换口味。
“小梅做的肉桂卷比法式吐司还好吃。”夏恩说。“她做草莓大黄派的手艺那叫一个销魂,不过现在不是季节。”
“你经常在这儿吃啊。”这是陈述,不是提问。吉米从没来得及成为哪家店的常客。也许那会是种不错的体验。
“差不多天天来。我在旅社那儿有个小套间,里头有小厨房,东西挺全,但我不会做饭。而且晚饭时间我要上班,所以我每天吃得最好的一顿就是早饭,都在这儿吃。”
服务员恰好在这时端来了夏恩那盘。他点的东西没有吉米那么夸张,但也有一大份炒蛋,配着不少奶酪和蔬菜。炒蛋旁边摆着两片吐司,还有一个装着葡萄和桔子瓣的陶瓷杯。吉米瞅着夏恩的早餐,夏恩瞅着他。“过不了多久,小梅就会换上新鲜草莓了。特别好吃。”
“你每天都吃这些?”
“每周二。从周一到周日,每天换一种。这样……好记。星期五吃法式吐司。”
吉米点点头,然后继续狼吞虎咽。他这才知道今天是星期二,但也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这些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当然也没什么“星期几菜单”。这样做很古怪,但又出奇地招人喜爱。“星期三吃什么?”他问。
“健康日,特郁闷。燕麦片。”
他们静静地吃了一会儿。每个刚走进餐馆的顾客都会朝夏恩挥挥手,再好奇地盯着吉米看一阵才找个座位坐下。“镇上的人你都认识,对吧?”吉米说出自己的观察结论。
“不认识不行啊,我长这么大一直待在这儿。你从哪儿来?”夏恩的叉子停在半空。
“说不上哪儿。”该稍微改变一下话题了。“旅社是你开的?”
夏恩咽下食物,拿了张纸巾擦嘴。“不是我,是我小姨贝琳达开的。昨晚在前台的就是她。以前她和我姨夫埃米利奥住在我那个套间,照应旅舍,但我姨夫去世之后,她就搬去跟我表妹特露迪一起住了,然后我……你肯定不会想听我家的整个历史,对吧?”
“我无所谓。”吉米说。他已经对夏恩的家史有了一点点了解,而且是夏恩本人可能还不知道的部分。《火圈》,用石头砸旧铁罐。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事儿啦。总之我在旅社住了七年多了,我挺喜欢住在那儿,一过马路就能吃上卡拉韦拉斯县①最棒的早餐。”他做出一副略微夸张的享受表情,吃下了最后一口炒蛋。
注①:Calaveras Country,位于北加州,响尾蛇镇隶属其中。
吉米早就吃完了,他应该结账,然后出发。但夏恩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看起来还没打算要走,而吉米也不急着赶路。他也有权利短暂地享受一下与人共处的时光。服务员过来帮他们续上咖啡,两人都对她笑了笑。
吉米往咖啡里倒上糖,搅拌着。“几年前我在南达科塔州的一个小镇。就是那种老式的农业小镇,年轻人差不多都走光了,留下的人基本上就是在那儿等死。那儿附近不通高速公路,离拉什莫尔山②也不近,周边也没有别的景点,所以那儿只有当地人,外人不会到那儿去。我就算躺在镇上的主路中间美美地睡一觉,也不用担心会被车轧。”
注②:Mount Rushmore,以雕刻有美国总统头像闻名的景点,国内俗称“总统山”。
“你去那儿干嘛?”
“路过罢了。”吉米笑着说。“当时下雨了,那儿有个酒吧,叫‘丹尼的银元’。我去问酒保,附近哪儿有便宜的地方可以过夜。他说我要是愿意可以到旧旅馆楼上去睡,不用花钱。那儿已经歇业好几年了,但是床垫还在,也有自来水。不过他也说了,那儿闹鬼。”
夏恩的身体向前倾,好像生怕漏掉一个字。“你在那儿过夜了?”
“不然呢?方圆几英里内只有那地儿,我又不想露宿。在平原地带连个躲雨的地方都不好找,对吧?”
“我没去过。”夏恩说道,那语气好像比谁都向往去一趟南达科塔州似的。“那后来呢?你见着鬼没有?”
吉米回忆起他裹着自己的毯子睡在光秃秃的床垫上,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灰尘混着旧墙皮的气味。那屋里没有灯,可能连电都没有,仅有的光源是窗外的一盏街灯,光线透过积着一道道水渍的窗户照进来。在他进屋以后,暴风雨又加剧了好几级,风声像号丧一样凄厉。“我看见有东西在墙角的阴影里爬,但我估计就是蜘蛛和耗子。我还听见一些声音。有人小声说话,有人哭,还有个男人在吼。我闻到了一个女人的香水味。第二天早上我下楼的时候,那阵仗,我成了大腕儿了,半个镇的人都来了,还有人给我买了份牛排当早饭。我在那儿待了一晚上都没吓尿裤子,那可是个大成就。我没告诉他们,那天晚上我吓得半死。”
夏恩笑着摇摇头。“我在响尾蛇旅社从来没见过鬼。不过我觉得那地方年头那么长,肯定发生过不少事。你想象一下,在淘金热年代,那儿肯定会发生些什么对吧?我要是有台魔法相机,能亲眼见证一下就好了。”
“你就能见到‘响尾蛇’本人了。”
“嗯,看这老贼是不是真有那么暴的脾气。”
吉米喜欢跟夏恩待在一起,不仅因为吉米有点寂寞而夏恩长得赏心悦目。夏恩看上去亲切又快活,对谁都笑眯眯的,并不因为他是个满脸胡茬的疲惫流浪汉就看轻他。
一个年近七十的老汉走进餐馆。他的牛仔帽看上去不是装样子的,是真家伙。他那布满皱纹的脸被晒成了古铜色。看见夏恩,他从容地走过来。“我就猜着会在这儿遇见你。”他说。
夏恩咧嘴一笑。“我也猜着会遇见你。老妈派你来买肉桂卷?”
“今天医生要过来给一匹马看病。你妈觉得我们非得喂饱那兔崽子不可,好像他要了我们那么一大笔钱还不够似的。”
“日子不好过呀,老爸。”
老爸?吉米好奇地瞥过去:那人跟汤姆一点儿也不像。对方也瞥着他,微微挑着眉。然后,那人伸出手来。“亚当·利特。”
“吉米·多塞特。”亚当的手力道十足,手掌粗糙得像旧帆布。
握手之后,亚当还是盯着吉米不放。夏恩恼火地吸了口气。“我天,老爸。他只是个愿意让我拼桌的倒霉蛋儿,别像防贼似的盯着人家了。”他又转向吉米。“抱歉,他好像把自个儿当成是我的贞操守护者了。”
吉米被逗得嘴角一弯。“你这把年纪也该对自己的贞操说了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