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尾蛇镇|Rattlesnake(42)
他的心不再像块石头,而是一颗巨大的药丸,释放着酸和毒。说真的,它一向是这样——他只是假装并非如此。
“对不住,夏恩。这是真心话。但我成不了你需要的人,也成不了配得上你的人。你骂我孬种也行,因为我就是。我……就跟哪首狗屁乡村歌曲唱的一样……我就一张随风飘的用过的空包装袋,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当夏恩开口时,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像耳语。“你连自己都骗。”
“我喜欢这地方,要是我能选个地方安家……嗯,纠结这个没意思。好好照顾自己,夏恩。我不求你原谅我,但你得原谅你自己,再考虑考虑原谅汤姆。知道吗,世上要真有公道,你这样的人会有好报的。”
没等夏恩再吭声,吉米开门离去。
-TBC-
[1]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的儿子,与代达罗斯使用蜡和羽毛造的翼逃离克里特岛时,他因飞得太高,双翼上的蜡遭太阳融化跌落水中丧生
第二十二章
吉米·多塞特离开了响尾蛇旅社。除了脚上那双上好的工作靴和身上的脏衣服,他什么也没带。但他口袋里装着他的钱包,里面有好几百块钱——够他熬上一阵儿了。他唯一舍不得的是他的外套,但他有夏恩的彭德尔顿衬衫,再说,天气也开始暖和了。
身无长物就有这个好处:心无挂碍。落下了什么也不会觉得难受。
他的嗓子为啥这么疼?吸了切瓷砖扬起的灰。他为啥感觉空荡荡的?嗯,他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他穿过大堂的时候,贝琳达什么也没说。他觉得对不住她,他还没干完那间浴室的活儿,不过她也还没给他发上礼拜的工资。应该算谁也不欠谁吧。
他耷拉着脑袋沿着主路往前走。他路过了镇高中、两座教堂、小商业区、汉克的加油站和修车场。他站在高速路边上竖起拇指,等着有人载他一程。
他没等多久。一辆皮卡从主路拐上高速路,减速,差不多立刻就在路肩上停下了。吉米认出了开车的人,哀叹了一声——这个长着对儿招风耳的男人叫布兰顿,每礼拜都来响尾蛇酒吧一两次,喝几杯啤酒。他是夏恩的高中同学。“要搭车吗,吉米?”他摇下车窗问道。
“是。你要去哪儿?”
“斯托克顿。我丈母娘住那儿,她给我们买了套盘子——我也搞不懂她为啥要买,我们家盘子多了去了——她也不知怎么了,非要我们现在就去取,可她不爱开车,我老婆又要工作,所以——”
“就去斯托克顿。”吉米蹦上副驾驶座。
吉米原先还没发现,布兰顿这人一说起话来就没完。幸好他唱独角戏唱得挺开心,吉米只要不时“嗯”一声或“哦”一声他就满意了。他讲了一堆又长又杂的故事:关于他丈母娘、他老婆、他工作的木材场的老板,他家房檐需要换排水沟,他邻居家的狗整宿整宿地叫,等等等等。吉米没怎么留心听,他正努力放空自己,没有任何希望,任何渴求,任何情绪。有一次,在内华达的一个车站,他捡到一本别人扔的关于“涅槃”的书——是佛教,不是那个乐队——从那时起,他就总是想象自己正朝那个境界努力。心无所求,自然也就不会再受伤。当然,他从来没有真正达到那种无忧无怖的境界,但他还是凑合着“修行”到了现在。打发时间罢了。
“吉米?”
吉米吓了一跳,醒过神来。“啊?”
“我问你想在哪儿下车。”
“哦,不好意思。”他们正行驶在一段封闭式高速公路上,能望见一座水塔、一栋尖顶教堂和一小片挨在一起的多层建筑。“斯托克顿市中心吧。”
“你到斯托克顿市中心干嘛去呀?”
“我,呃,有个预约。”他说了这么多年谎,多说一个又能怎么样?
布兰顿看起来不太相信,但他在下个出口拐了下去。“市中心哪儿?”
“呃,那栋楼前面。”吉米指了指。
布兰顿在人行道边停住,吉米跳下车。“多谢载我过来。”
“要一起回去吗?大概过一个钟头我会再路过这儿。”
吉米喉头发紧。“不,谢啦。”他哑着嗓子说,然后关上了车门。布兰顿对眼下的状况还是一脸不满意,他冲吉米稍挥了挥手,把车开走了。
斯托克顿市中心看起来也不值得待。许多商店的门都封了木条,剩下的那些看上去也快倒闭了。有几个人经过他身边,但他们看着既不愉快也不友善。虽然不饿,他还是找了家又脏又破的小餐馆,走了进去。空腹太久只会反胃。他点了个三明治,再配碗汤,然后在窗边坐下,吃了起来。女店主一直盯着他,一副觉着他会偷几小包芥末酱的嘴脸。他满怀爱意地思念起小梅餐馆来,思念起他今天没吃着的煎蛋卷,还有夏恩跟他提过的草莓。
吃完东西,他四处走了走,没什么可看的,除了跟他一样游荡着的孤魂野鬼般。他路过一家酒类专营店,差点儿走进去。倒不是他馋酒,只不过他知道他身上的钱足够把自己喝死——在他所有可选的结局中,这是最简单的一个。天,他累了。他才四十三岁,但感觉自己已经八十了。
他从没问过自己人生的意义,因为他知道他的人生没意义。他工作,休息,活下来,向前走。哦,有时候他也会遇见些昙花一现的美好。在某个安全的地方拥有一张暖和的床,一本好书,一次壮丽的日出,或一片突如其来的美景。这就够了,他曾经告诉自己。
现在他知道那是自欺欺人。
他一直漫无目的地闲逛,无意中路过了“诺迈旅社”。这是一栋两层的“L”形建筑,外墙的白漆坑坑洼洼的。停车场里有几个年轻人占据了几辆车的车顶,带着敌意打量吉米,但他没放在心上,走进了旅社狭小的前厅。一个头发油腻的接待员站在玻璃隔窗后面。“一间房多少钱?”吉米问。
“五十。”
吉米把两张二十块和一张十块放进递币口,接待员把玻璃窗打开一条缝,吉米伸手在那个挺过时的登记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接待员给了他一把挂在白色塑料牌上钥匙。
他的房间在楼上,比他住过的某些地方略好些,但应该能跻身他经历过的“最差住所”前十。跟这儿相比,“彗星旅馆”都成豪华酒店了。房门顶上和底下都有裂缝,门链是烂的,像是有人把门踹开过。蟑螂横行无惧,天花板上还有蜘蛛在观察他。床垫塌得厉害,几乎对折成“V”形。马桶没有盖儿,里头还飘着个安全套。电话按键也没剩几个了,床铺上方的墙上顶着一个大洞,他也完全不想知道那墙上和铺盖上的污渍是什么液体造成的。响尾蛇旅社起码比诺迈旅社老一百年,但响尾蛇被照料和爱护得很好。从来没人爱过诺迈旅社。
反正他也没打算在这儿住多久。明天早上他就能找到汽车站,然后买张票离开这个镇子。他下午的时候就该这样干了,但就算住在这破地方,也比在灰狗巴士上睡觉舒服些。
窗户比窗帘大,于是他眼看着日光渐渐暗淡。入夜之后,停车场上愈发活跃。他听见引擎轰鸣,人声嘶喊,警笛啸叫。他的门被人猛敲了两次——一次是来买毒品,另一次是来卖。
虽然他头发里可能还沾着瓷砖灰,但他懒得洗澡。反正他只有脏衣服可穿,而且他也没有盥洗用具。他决定等到早上就找个药店买几件:牙刷、牙膏、梳子、剃须刀、一件干净的T恤和一条干净内裤,再买本书路上看。而眼下,他蜷缩在脏兮兮的毯子上,幻想自己能从那件蓝色的彭德尔顿衬衫上闻到夏恩的气息。
* * *
砰!砰!他茫然醒来,睡眼惺忪,差点儿从床上掉下去。当第三次敲门声响起时,他吼道:“走开!”然后遮住眼睛,阻挡从窗帘四边射进来的晨光。
门外静了一会儿,接着又是三响。“我什么毒品也不买,什么毒品也不卖。滚远点儿!”
但那位侵略者并没有滚远。他,或是她,又敲了一遍。吉米低声咕噜着,跌跌撞撞地下了床。他要是谨慎些,就会先从窗户看看来者何人,但说实在的,他不在乎。任是被赶走也行,被逮捕也行,遭抢也行……悉听尊便。他猛地甩开门。
夏恩站在那儿,脸上微微带笑,左肩上挂着吉米的旅行包。他穿着剩下的两件彭德尔顿衬衫之一,带着牛仔帽。“嗨。”他温和地打了个招呼。
吉米呆若木鸡。
过了一会儿,夏恩左右晃了一下。“能让我进去不?”
“但……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布兰顿昨晚来酒吧,说他把你在斯托克顿放下了。他操心你有没有好好儿地回来——他说你看起来好像病了。我盼着你至少在这儿停一个晚上,再说我还有些门路广的朋友。”他朝停车场的方向挥了挥手,那儿停着辆黑白相间的警车,还没熄火儿,车门上印着“响尾蛇镇警局”。珍发现他们往那儿看,也在驾驶座上挥了挥手。
“她是你家亲戚,对吧?”吉米问。
“姻亲。我能进去不?”
吉米退回屋里,给夏恩让出门。夏恩飞快地打量了一圈,但没对房间的光景做任何评价,就只是站在那儿。
“你来干吗?”吉米问。别抱什么希望,永远别。
夏恩轻轻把旅行包从肩上卸下来放在地上。“想着这些东西你还要。贝琳达阿姨欠你一礼拜工资,放在包里了。”
吉米抓着最无关紧要的一点不放。“可我还没整完那间浴室。”
“那又怎么样?你出力干了不少活儿。再说她把你从地下室里翻出来的那堆陈年破烂儿卖了不少钱。我觉得她给你加了点儿奖金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