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沾衣(13)
夜色黑浓。
老板娘提着个灯后院走,她将盐罐子扔到了后院,现在要用时才想起来。
胡三儿早睡了,这几天的事情太多,她也不好再支使那丫头。
难道她真的捡了个龙吐珠不成?
她见着胡三儿是在六年前,那时候她刚刚死了丈夫,自己独自开了个小店,早晨醒来时看见个小孩儿缩在自己柴堆里,小脸冻得发青。
小孩眉目清秀英气,她原以为是个小子,没想到是个丫头。
她原想着养一段时间就打发孩子出门,因为那时候,她过得也不是什么好日子,有上顿没下顿,孩子跟着她也是饿死。
偏偏之后的生意就好了起来,她娘家姓胡,又在正月的初三见了这个孩子,就叫三儿。
一转眼,那小孩竟也这么大。
她搓了搓手,尤为感叹。
盐罐子在挂鸽子的架子下头,她捧住了要走,就听后院有人声。
她听着,谈到了胡三儿。
但也听得不是太真,隐隐约约的。
她不该惹麻烦的,以往这个时候,她应该拿着东西就走,但看那贵人的意思很可能是要带三儿走,她得知道对方要干什么,能不能对这孩子好。
她轻轻地放下盐罐子,然后吹了灯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后院的门锁上了,但中间有个很小的缝子,院子里漆黑,应该无人能看见她。
对面不比她这亮多少。
是珈蓝的马车,镶金镶玉,车上挂着个小小的琉璃宫灯,灯光幽暗,珈蓝站在一旁,神色却是毕恭毕敬,她对面还有个人,一身黑衣,脸也被精致的面具挡着,半寸皮肤都不曾露出来。
“那药,她戴着呢?”黑衣人道,嗓音柔美,但含着威慑。
老板娘心中大骇,那不就是珈蓝的声音!可她,可她不是在那站着吗?
珈蓝道:“小主子每日都戴着,忘了不需要多少时日。”
“她若忘光了,就将人送到泉州的庄子去——”话锋一转,“我令你找女夫子的事如何了?”
“已找到了,曾教过景平公主家的幺女,礼仪学问都是万里挑一。”
黑衣人缓缓点头。
良渚王时日不久,她与长公子不对盘已久,若非她一个皇后不能名正言顺的即位,她也无需找自己十几年前遗弃的亲女。
自家人是最忠心,最好控制的,这点她清楚。
接回孩子后好生教养,然后推出,说是她与良渚王的女儿,走丢了十几年,而今找回来了,那老糊涂哪里还管得着这些事情?王上不反对,底下自然也安静。
她有的是法子日后让这孩子做储君,名正言顺地监国。
“那人还未出现吗?”黑衣人道。
她早在半个月前便收到了传书,书信之间,竟是威胁。
她之所以大张旗鼓地到秦城,不仅是要找胡三儿,也是为了引出那要对她不利的人。
“还没。”珈蓝摇头道:“不过属下在秦城见到了段大元帅的独女,身边有个年轻的女子,长得……和……和方敛竟十分相像。”
“方敛?”黑衣人的语气透出几分惊异,“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方敛确实早就死了,十几丈的楼上一跃而下,生前的大齐第一美人,死后连席子都没有一条。
方敛有一子一女,当时大的十二,小的才九岁,都被卖到了楼子里,因为是官妓,看管又严,她当时身份特殊,即使想把两个接回来,也没有什么法子。
后来她再打听时,听闻那两个孩子也死了,男的学了自己母亲的死法,从楼上跳下来,女的说是被卖了之后杀了客人,被活活打死。
当年方敛拒绝储君下聘是何等轻狂,嫁给南阳候时满城华盖又是何等辉煌?
她哪里能想到这样的结果?
若说是方敛之女,她是不相信的。
可就算是方敛之女,和她也半分关系都没有。
当年的事情做的隐秘,除了那人,全死的干净。
可那人又怎么会说出去?
他怎能承认自己的错处?
“凑巧也说不准。”黑衣人道:“多派几个人看着就是了。”
“是。”
许是不太舒服,黑衣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精致的美人面来。
美人与珈蓝竟是十足的相似,身上的气魄之压人,连珈蓝都被比了下去。
“好看吗?”她问。
朝的是老板娘。
老板娘只觉心中一紧,只听黑衣人道:“做的干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是来打酱油的小天使地雷。
☆、第十八章 秋荻
房间里点着香,蜡烛后面摆着床,老板娘躺在床上,被白布遮面。
胡三儿跪在床前,一句话都没有。
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嘎吱一声,门开了。
是越子临。
“几时下葬?”她问。
胡三儿哑声道:“三日后。”她抓紧了自己的衣裳,“客人究竟要做什么?”
“为何是我要做什么?”越子临道。
她说不出斯人已去,节哀顺变的话。
因为她少年时,已经听得太多。
“你若不想做什么,断然不会在我身上下那么多心思。”胡三儿道:“客人可否告诉我,老板娘的死,是不是因为我?”
她心中早有答案,却求一个安慰。
“是。”越子临道:“我估摸着是她听见了,或看见了什么不该她知道的东西。”
胡三儿闭上眼,悲恸道:“她素来是个谨慎小心的人。”
“许是与你有关,她才冒险听了。”越子临点起香,朝老板娘拜了拜。
“客人想杀了那珈蓝吗?”
越子临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道:“我觉得你想。”
“老板娘对我如姐如母,”胡三儿并未直接回答,“我不想她枉死。”
“哪怕会死?”
胡三儿缓缓点头。
越子临淡淡地笑了,“你且过来。”
片刻之后,越子临从房间里出来,黑甲军士的目光钉在她身上,好像吓到了她似得,一下子低下头,逃似的走了。
越子临给了她一把刀,一把能紧紧贴在皮肤上,秀丽得像是花纹的一把,近乎于透明的刀。
刀上淬了毒。
……
段长歌又是晚上回来的,她回来时越子临拿手撑着下巴,很是无聊。
“你又去哪了?”越子临道:“拿来。”
“什么?”
“桂花糖。”她道:“拿来。”
段长歌只好乖乖拿出来,忍不住道:“无病你这样未免太不讲理了。”
越子临拿糖块丢她。
“不让某叫,告诉某作甚?”段长歌理直气壮地问。
越子临气结。
“我这几日在城中转,倒找了棵三生树,”段长歌道:“好些人在那处祭拜。”
“你想去那祭拜故人?”
段长歌点头,“是。”
“也好,明日我和你一同去。”越子临道:“傍晚,如何?”
“好。”
段长歌见她神色寂寥,道:“怎么了?”
越子临分外认真道:“段大人,你是个好人。”
段长歌本来正要喝茶,这下喝不下去了。
“嗯?”
说完,她就去睡了。
什么叫她是个好人?
她是个好人,难道越子临第一次发现吗?
段长歌顿觉不解,追了过去,“什么叫某是个好人?”
越子临长叹道:“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蠢的人。”
段长歌揉着暴起的青筋,道:“何解?”
“你蠢得让人不想杀你。”越子临趴在床上,眼中波光粼粼。
“你喝酒了?”
“嗯。”她点头。
所以这是在耍酒疯?
“你现在还想杀我?”段长歌又问。
“时而想杀,时而不想,”越子临笑道:“舍不得。”
不得不承认,她说舍不得时,段长歌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无名的滋味。
“舍不得。”她重复。
“是啊,想找一个蠢到不需要动心思的人可太难了。”她道。
蠢到不用动心思?
在越子临心里,她究竟是什么人,段长歌真的很好奇。
“和你在一起不用费心思,”她躺在床上,灯光才刺眼了,她拿手遮住眼睛,“你为何那么蠢呢?”
绵软绵软的。
“你醉了。”段长歌无可奈何道。
“我没有。”越子临固执道。
“喝醉的人从来不说自己喝醉了。”
“我没有,”她喃喃道:“我十五岁时被客人灌了几大白呢,我那时候拿刀杀人手都不抖,今天才喝几口,醉不了。”
段长歌无言,半响吹了灯,道:“睡吧。”
越子临自觉地给她让出地方,道:“不疑,你那个故人是什么人?”
段长歌道:“她是官妓。”
“她美吗?”
“我忘了。”段长歌道:“我连她叫什么都忘了。”
“都忘了,”越子临嗤笑道:“那为何还要去祭拜?”
“可我总想着有这样一个人,”段长歌道:“我都忘记她什么样了,可我记着她说过的话。”
“她说什么?”
“她说‘我是名门之后,你得对我好点。’,她还说‘我们家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到时候,就封你一个异姓王做做。’。”
越子临觉得这话耳熟,可她懒得想,“真是位有趣的姑娘。”
“很是特别。明明连血都不敢见,偏偏还要装出久经沙场的样子。”段长歌柔声道。
“色厉内荏,”越子临道:“真有意思。”她想了想,又道:“桌子上那酒叫秋荻,是拿荻花泡的,据说喝了故人入梦呢,你也喝点。”
段长歌并未说可,也未说不可。
“无病想梦见谁?”
越子临真的醉了,她含含糊糊道:“我娘。”
段长歌倒酒的手颤了一下,之后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她躺在越子临身边,很快就睡下了。
一夜安稳。
故人,不曾入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文锈芋草饼 小天使的地雷。
☆、第十九章 饮月
越子临午后果真同段长歌出去了。
两人无言良久。
待段长歌取出香烛,越子临却已经不见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就好像,从未来过一般。
段长歌安然点香,自若,平淡,孤独。
……
越子临的剑很快,她杀人素来如此,一击致命,不留余地。
客栈里死人太多,大多数客人都走了,除了胆子大,自负武功高的,还有些走镖的镖师,这种事情见了太多,况且现在秦城可进不可出,客栈不大好找,于是也住下了。
时辰还早,却已经无人出入了。
尸体倒在原地,正大光明,毫不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