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沾衣(6)
“你先。”她对镜道。
镜竟真的径直朝前头走去了。
枯藤老树昏鸦,雪花纷飞,更显凄凉。
段长歌突然道:“越左使如此上下求索,末了,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越子临抬眸,“哦?”
段长歌道:“越左使武功高强,有勇有谋,但终究见不得光。若有一朝失势便是一块草席裹着扔到这处。”
“段大人是在劝我弃暗投明?”她的语气颇为讽刺。
“这么说来,也未尝不可。”
越子临忽而大笑,笑声都惊动了树上的鸟雀,“段大人,我倒是想,可惜无人给我这个机会。”她的眼神不可谓不怨毒。
段长歌猛地看见她的眼睛,但见里面黝黑黝黑的,好像是被毒汁子浸透浸满了一样。
“我谢段大人的好意,不过我身份下贱,难登黄金台,”这几个字仿佛被她嚼成了齑粉,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死后能得一草席已是造化,不被野狗吞进腹中便是好事。”
段长歌知道劝解决不了问题,当下不再说话。
“镜先生,”越子临拖长了声音,“找到了吗?”
镜停在一处残破的碑前,“此处。”
越子临拉着段长歌跟进,“劳烦大人挖开了。”
“徒手?”镜微微挑眉。
“然也。”
镜道:“还望段大人借剑一用。”
段长歌点头,解剑扔了过去。
越子临仿佛有所戒备,退后了几步。
镜这等出尘人物拿剑刨坑还是那般出尘。
火光晃动,段长歌上前接了火把。
火光在墓碑上一闪。
段长歌退回去,却发现越子临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越左使?”
越子临深深地吸了口气,复而笑了。
“是位故人。”
“碑上人?”
“她死后竟有墓碑。”越子临幽幽地低笑道,鬼似的。
段长歌拿火靠近,碑已经剥落的不成样子了,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页一个远。
段长歌觉得这字眼熟,却说不出在哪里见过。
字体颇有风骨,但是稚幼非常,很是圆润,仿佛出自一个稚子之手。
“也算不枉此生。”越子临道。
段长歌道:“左使与此人很是相熟?”
越子临道:“不熟。近十年不曾相见。”
“某看越左使似乎颇受震动。”
越子临笑道:“我是感怀这样一个身世飘零的女子死后竟有墓碑,竟也有人念着她。”
“生若浮萍,”她补充道:“死若草芥。”
她偏头道:“若我死了,段大人定然会记得我吧。”
段长歌心道我倒想此生都没遇见过你,奈何越子临侧颜实在孤寂,于是道:“越左使说笑,某不一定能活过越左使。”
越子临道:“待镜先生把东西挖出来,段大人活个百年都不是问题。”
镜扭头道:“越左使可以过来了。”
越子临不疑有他,拉着段长歌过去。
镜出手了,快得好像是掠过天空的白虹。
越子临扬手还击。
顷刻间地动山摇一般,段长歌只听越子临咬牙切齿道:“你诈我!”便被人打昏了过去。
☆、第七章 棺木
段长歌醒来时正对着越子临的脸,吓得她几乎叫起来。
越子临是个美人,是个绝世美人,美得身上一点烟火气儿都没有。
可她的心很食人间烟火,烟熏火燎,黑得像炭似得。
尤其是她那么静静地看着你的时候,让你觉得自己不是要被五马分尸,就是被大卸八块。
段长歌吞了吞口水,“越左使。”
越子临拉长了嗓子,道:“段大人。”
段长歌讪讪道:“越左使还好?”
越子临道:“被困棺中,生死不能,自然好。”
段长歌道:“生是没什么法子,死却是非常容易。”
越子临反问道:“大人想试试?”
段长歌环视四周,乌黑的棺木,上面扎了细密的孔,她们身下还垫了鹅绒的垫子,惬意得很。
把她们装在棺材里的人显然就不希望她们死,不然也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我竟没想到那位镜先生一点都不在乎你的命,”越子临似笑非笑地说:“那么多的□□,说炸就炸了,更何况,素箫还不在那。”
段长歌道:“我先大抵此事可能有人知晓,于是去做了样子。”
“你竟谁也不信?”
“我信你啊,越左使。”段长歌叹息道。
她太轻信这张美人面,结果次次犯险。
“我本想杀了你泄愤,不过一想素箫在你身上便只好作罢。”越子临没告诉段长歌那一刹那间镜的表情十足惊讶,那不是装出来的,可是能挑拨他人关系又毫无风险,何乐而不为呢?
“多谢越左使宽仁。”
段长歌确实是个好脾气,尤其是对美人。
不过这在越子临看来就是活该被骗。
她们应该在马车上,能听见车轮轧路发出的声音。
马车停了下来。
二人全都屏息凝神。
有一些东西被倒了进来。
冰冷冰冷的。
越子临脸色骤变,“闭息,闭眼,拿手捂住鼻子!”
段长歌依言照做,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压在越子临胸前,小心翼翼地移动。
如果不是不能张口,越子临想必已经把她骂的狗血临头。
这是什么?
她写道。
越子临空着的手反握住她的手腕,在她的手心里恶狠狠地写着:水银。
被她碰过的地方疼得发冷,想必是她所练的一种功法。
看来把她们装到棺木里的人不是不想让她们死,而是不想她们死得轻松。
你劈不开这棺木?
段长歌中毒不能使用内力,她现在也就能用用剑。
穴道被点,需外力冲破。
段长歌气结。
我如何解毒?
越子临低笑。
你果真想听?
段长歌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想死我还不想呢!
但她写得很文雅:自然。
需情动之时,□□尽泄后,黄酒二两,旁人从背心为输入内力,如此三年五载,便可好透彻。
她写得很慢。
段长歌恨不得一剑戳死越子临。
自然,服食人血也是可以的,需胸口血一碗,可压制。
越左使的药方果真奇特。
段大人谬赞。
某可不是在夸你。
越子临好像非常愉悦。
这两条解药都忒恶心人了,什么血海深仇能调出这份毒来。
你帮我冲破穴道,我劈开棺木。
我如何用内力?
你可以用内力,只是吐几口血罢了。
段长歌写道:我见古人说,少时吐血,性命难虞。
你想现在就难虞?
段长歌心道我真是欠了你八百辈子,你这一世来要我的命来了。
她转念又一想闭息能闭多久,早晚被毒死在棺材里,她一咬牙,手指摸上越子临的后颈。
越子临躲了一下,命门在旁人手下按着,她这种多疑的性格怕不是要死命防着。
暖意从她的后颈扩散开来。
越子临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段长歌感受到她动了一下,衣料擦磨的声音不绝入耳。
这种声音十足暧昧,如果不是场合不对,确实令人浮想联翩。
但是马上,段长歌就没有任何遐想了,她听见咔的一声,很大的一声。
新鲜的空气一下子涌来。
越子临已经不在她身侧了。
段长歌捂着脸从棺材里跌跌撞撞地出来。
越子临站在马车上,马车下面躺着两个死人。
段长歌摸了一下棺材,酷寒刺骨,如同寒冰。
“某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内劲。”她喃喃道。
偏偏越子临还喜欢拿烟火烧死人。
“你都不问问他们,就杀了他们?”
越子临冷道:“我是想问,可他们见了我就想见了鬼一样。”
“那也是艳鬼。”段长歌道,她扒开一个死人的嘴,发现口内满是黑血,显然是中毒死的。“你杀的?”
“我杀他们用下毒吗?”
这倒是。
“怕是来之前就备好了毒。”段长歌把手伸进这人的口内,果不其然摸到对方后槽牙里镶了些东西。
她把手拿出来,黑血和唾液混合。
越子临道:“段大人难道还做起了仵作的活儿吗?”
段长歌道:“某不做,难道越左使做?”
越子临道:“爱莫能助。”
段长歌就着男人的衣襟擦了擦手。
越子临盯着段长歌半天,知道此人绝对不会透露素箫的所在。
就算要说,她想,也绝对不是用严刑。
“现下你我二人都已脱险,”越子临道:“我先行一步,段大人自便。”
她的态度如此洒脱倒让段长歌惊讶不已,若是之前千里追踪时她能有这般气量,哪里还有现在这么多事,且一个最不该有如此气量的人有了气量,实在惹人怀疑。
段长歌色变,突然跪在地上,扶着棺材剧烈地咳嗽起来。
越子临看她面白如纸,从马车上跃下,一搭她的脉门,发觉脉象不稳,正要说话,却见对方眼中掠过一丝狡黠。
段长歌翻手,极快地按住了她的手腕。
“可别动,越左使,您可不想这一身绝学都废在我手里吧。”
越子临抿唇,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明明生得副温润谦和的秀美长相,人也是修竹般玉立,怎么脾气大成这样?
“你不怕我杀了你?”
“若是其他时候,某自然是怕的,可某转念一想,越左使想必也在那次爆炸中受了极重的伤,至少是极重的内伤,不然你不至连穴道都无法冲开,越左使劈开棺木已是强弩之木,如此逞强却是为了警告我别有其他心思。”段长歌本想摇扇子,可一摸腰间空空如也只好作罢,“对否?”
越子临冷笑了一声。
“那就是我猜对了,”段长歌了然道:“你急于回去,恐怕是内伤已重到无计可施的地步了。”
“为何这般笃定我重伤?”
“你连素箫都可以不要,除了重伤需治,某想不到别的。”
越子临呵了一声,“可若你想错了,我就得杀了你了。”
“某只是怕,曹阿瞒的典故用到了某身上。”
“能被比枭雄,我倒是荣幸之至。”
“越左使想杀了某?”
“想。”
“某没点破前也想?”
“段大人没点破之前是七分想,点破之后是十分想。”
段长歌只能苦笑了,“但恐怕现在越左使有心无力。”
越子临点头称是,“我的命现在都握在大人手里。”
“只是一身武功罢了,”段长歌道:“某不济事,还要不了左使的命。”
越子临粲然一笑,“你不会如此。”
段长歌心道凭什么?凭你长得好看吗?
“你与我绕了半天圈子无非是有所求,不若,依段大人的性子自然已经走了。”
段长歌叹息道:“某真的十分喜欢管闲事,不然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