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沾衣(54)
因为剑是用来杀人的,而萧琼永远都不会是他要杀的人。
但他没想到, 自己却成了萧琼要杀的人。
他身上却还挂着一把短刀, 那是在被俘时用来自尽免于受辱的东西。
他将刀从腰上解了下来, 扔到地上。
短刀很有分量,咣当一声砸到地上。
他束手就擒。
这样的配合与驯服令带兵的将领松了一口气, 他走到段思之面前, 四目相对,低声道:“得罪。”
段思之的笑容依然温和,道:“哪里。不过是公事公办。”
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君子风度的也只有这一个人了。
萧琼却没有由来地感到烦躁, 段思之如此淡定冷静,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有这样一天?
他果真, 果真……
未央宫有一处刑室, 这里除了萧琼无人知道。
所以当段思之被按在椅子上, 锁住手脚时,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想问的话太多,萧琼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他走了几步,最后道:“宁王走了?”
“是。”
“你去送的他?”
“是。”
“你与宁王似乎交情不错。”
段思之第一次顶撞面前的男人, “这点,陛下应当比臣清楚。”
如果不是清楚,他就不会把他绑到这来。
萧琼看着段思之,慢慢地笑了,道:“朕不清楚。朕一点都不清楚。”
“清唳,你告诉朕,”他直视着段思之的眼睛,“你来告诉朕,你与宁王究竟关系如何?”
“若是臣说不好,陛下会信吗?”
“朕信。”他一字一句,道:“只要你说,朕就信。”
段思之摇头,笑道:“陛下不信。”
他的态度太淡然了,淡然得萧琼想杀了他。
“朕信。”
段思之道:“陛下不仅不信臣说的话,陛下也半点不信臣。”
“朕信你。”萧琼道。
“你不信。”他的语气很笃定。
“段思之,”萧琼的语气也很平静,只是没有人能忽视他眼中的疯狂,“朕信你。朕如果不信你,朕就不必烧了那些参你的折子,杀了那些非议你的人。朕如果不信你,朕便不必将大齐的兵权尽归你一人,段思之,朕如果不信你,”经年的沟壑终于一瞬间爆发,“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就像顾朝阳,方漱他们那样?”段思之异常冷静地反问。
萧琼好像被掐住了脖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陛下,”他疲倦地闭上眼,道:“您的信任,果然是常人所不能及。”
段思之不喜欢打仗,可他不得不打仗,因为萧琼信任他。
他不想多年一直身在边疆,可他不能离开,他必须和妻女分别,因为萧琼信任他。
因为萧琼只信任他。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陛下想问什么,您问吧,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睁开眼,笑得万分嘲弄。
君臣互信的画皮撕下,他们两人中的是深深的沟渠。
那沟渠名为,皇权。
萧琼什么都想问,又什么都不想问,他想问你和宁王究竟是否像传言那样,他想问你究竟为什么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收养段长歌,他想问你这么多年究竟对我有没有真心,他想问你到底信没有信过我一次?
可他最终什么都没问。
因为答案,一定是他最不想听的那个。
“你要走?”这话突兀。
段思之一愣,道:“是。”
“你想告老还乡?”
“是。”
“朕不准。”
段思之笑了,道:“陛下,军中有许些青年才俊,他们比臣更好。”
“那你呢?”
“什么?”
“你的宏图大志,你的野心觊觎呢?”萧琼道:“那不是都实现不了了吗?”
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他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段思之摇头笑道:“荣华也不过过眼云烟。”
更何况,他真的没有那么多野心。
只是萧琼想,他便做。
只不过有朝一日,他不想再听话了罢了。
如此淡然。
“那……我呢?”
萧琼背对着他,因此段思之未曾看见,他通红的眼睛。
“陛下?”
“你走了,朕又待如何?”
段思之诧异道:“陛下,军中有无数青年才俊。”
可那都不是你,都不是当年那个陪着他南征北战的段思之。
但这些话他永远都不会说。
因为他是皇帝,他有无上的皇权。
皇帝不会求着别人留下,皇帝也绝不会认错,绝不会后悔。
“你不能走。”
“陛下留一个已无心征战的元帅有什么用?”
萧琼露出一个分外古怪的笑容,道:“你以为朕要把你留在军中?不,朕要把你留在这。”
这是段思之今夜脸色第一次有所变化。
“陛下……”
“你应该在心里骂朕疯了吧。”他微笑道。
段思之无言。
“朕是疯了,”萧琼道:“清唳,你是知道朕多疑的,可你为什么,还要与宁王有那么深的交情?”
“陛下为何这么说?”
“三天前的傍晚,你在哪?”
“臣……”他欲要解释,却猛地停下了。
他与宁王在一起。
“朕看见了,”萧琼道:“朕又想起你在婳玥门下时,那些流言。”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自己最怀疑的弟弟和他最信任的臣子在一处关系匪浅。
他并没有松开,宁王握住的手。
“朕真的不明白啊,清唳。为何你会放弃与你私交甚好,又风头正盛的宁王来选择朕,朕真的不明白。”
段思之张口欲言,又生生咽下。
不是所有事都有理由,可萧琼显然不是没有理由就能罢休的人。
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朕知道了不疑不是你的女儿。”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就是一个笑话!
“朕也知道,不疑是宁王的女儿,是我那个好弟弟的女儿。朕都知道。”
“可是清唳,朕密而不发的原因不是想秋后算总账,朕可以当瞎子,当聋子,朕可以一直忍着什么都不做。”
“朕信了你一次又一次,你为何要骗朕?”
段思之骗过他吗?
骗过。
段思之十岁时骗被人欺负的他父皇会替他出气。
段思之十七岁时骗他战场并无风险,自己却差点死在了那。
段思之二十二岁时骗他说段长歌是他的女儿。
段思之骗他说信他,却从未真正信过他。
“清唳,朕真的很想回二十年前。”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
他想的是当年那个把他从雪地上拉起来的少年,而不是这个面带笑容的元帅。
那时候的段思之不通晓兵法,不会打仗,没有军功,但那时候段思之信他,从不怀疑。
“陛下,”段思之轻声道:“你不想的。”
萧琼如此功利冷血,他不会想把当年的屈辱再来一次的。
萧琼定定地看着段思之,对方静如秋水,一派安然。
他想杀了他。
他从未如此想杀了一个人。
连宁王都是如此,他只想让他半死不活地活着,再也没资格和他争抢。
可这次,他真的想杀了段思之。
想看看,刀架在他脖子上时,他还会不会这么平静。
椅子上有些机括,是他特意准备出来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准备出来,好像他早就知道自己用的上一般。
他启动机括时手很稳,椅子上的段思之不像伴了几十年的臣子,反倒像不共戴天的仇人。
机括在下端,正好对着膝盖窝的位置,是磨得锋利的刀片。
刀片轻易地刺透衣料,刺入皮肤。
他似乎听见了骨头插入刀刃的声音。
段思之咬着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滴滴落下。
不过落到血槽里的不是汗,是血。
段思之的血。
萧琼低声说:“当年你来救我,以五万对二十万,你赢了。可能你都忘了,你把我从寝殿救出来时浑身都是血,你站在阶下高呼万岁,血就顺着你的手腕淌下来。”
“那时候我就在想,你为了我,究竟有多少血可流?”
段思之疼得已经快要失去意识,只听皇帝道:“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臣……后悔。”
我后悔我做的没再好一点,让你不去怀疑。
我后悔我原来一直让你如此担惊受怕。
我后悔了。
咔。
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你当年,为何要选朕?”
段思之没有回答,他昏了过去。
他隐隐约约想起自己在雪地上拉起的那个被罚跪的少年。
可能是他的神情吧。
那么不甘、那么隐忍。
他那时候就想,这个人定然不是池中之物。
“朕不杀你,”萧琼道:“朕还会放出你被关在这的消息,等他们来救你。”
然后,一网打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oyy染小天使的手榴弹。
感谢无知小天使的火箭炮。(虽然你有可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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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未央
夜很静, 也很黑, 连未央宫也是如此。
萧琼不顾满室的血腥气, 姿态优雅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消息已经传出去那么久了,却没有人来, ”他喝了一口茶,茶香与血腥气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分外浓重。
段思之却连头都没有抬, 萧琼只见他低垂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只能看见他泛白的嘴唇。
他以为自己会死, 但他活着了。
他在昏过去又醒来之后就有人来料理他的伤处,止血, 取出刀刃, 敷药。
来人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且不会认字写字。
他的嘴唇起了一层干皮, 便捏着他的下巴给他灌了茶。
段思之被迫喝了一口,呛了半天才缓过来。
萧琼微微皱眉, 道:“你是不愿意喝, 还是不能喝?”
段思之不用这样和自己过不去, 难道这大元帅也要以死相逼?
段思之哑声道:“疼。”
萧琼不知道段思之说的是哪里疼,可他知道自己哪里疼。
且他的病,医了二十几年都不曾医好。
“清唳,”四目相对,萧琼极尽温和地说:“朕不会让你死, 但萧钰的女儿,绝对留不得。”
段思之低声笑了,笑声回荡在此处,很是沙哑。
“颜卿,朕不会扣着她,她想去哪都行。”
元帅喉头微动,却什么都不曾说出来。
他以往最喜欢段思之这样的人,现在却厌恶极了他的沉默。
因为这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们已经无话可说。
他玩着素白的茶杯,道:“清唳你和朕说句话。”
段思之闭上眼,他无话可说。
萧琼却不依不饶,道:“清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