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沾衣(57)
萧钰笑着看段思之,从他静如秋水的脸看到他掩盖在衣服下面残疾的双腿。
同是如此痛楚。
萧钰这辈子都不会忘他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一刻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生生地将他疼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下肢就没了直觉。
他能走,但很多事情却做不了,比如一些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当他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失禁在床上时,他想杀了自己。
他想杀了萧琼。
段思之的伤绝对不比他轻,且是搅碎骨头,再片片取出,他所受的伤甚至能把人直接疼死。
同样是这般无妄之灾,同样如此痛苦,为什么段思之还能那么平静?不想不说不怨?
“皇兄什么都养的很好,花也是,那些个上供来的活物也是。”萧钰在一片安静中开口。
“他养过的活物都很亲他,谁碰也不准。尤其是狗,都忠心耿耿,皇兄就算拿着刀过去,他养的也会过来,一点都不起疑哪怕皇兄是真的想杀他。”
“我就不行,我自小养什么都不活。”
花也是,草也是,活物也是,孩子也是。
他把自己都养的半死不活。
来了靖州之后,天气苦寒,素日无趣,他知一门心思扑在种花上,这才有了些许的长进。
“我还记得父皇有一日竟带回来了几只狼崽子,刚生下来不久,但已经长了牙和爪子,我很喜欢,想抱,却差点没被把手指头咬下来。”萧钰道,语气随意平和的像是聊什么平淡的回忆。
也确实是平淡的回忆。
“皇兄也喜欢,自然他也被咬了,还不止一口。”萧钰淡淡地笑了,“那时候我就在想,皇兄可真傻,他不亲你就不亲了,苦苦相逼是什么意思?”
“我没想到的是,几日后,那狼崽子都在他身边,亲得像是见到了母狼。”
他不懂,不明白,不知道那些狼为什么喜欢萧琼而不亲近他。
那时候的萧琼似乎没什么野心,清心寡欲一般,每日只侍弄花草,逗鸟喂鱼。
后来狼长大了,他有一日去找皇兄,皇兄坐在门槛上看天。
满院的芍药像火,焚烧天际。
艳丽的红,皮毛的灰,衣衫的白。
这些颜色混在一起就刻在了他眼睛里,这辈子都不曾忘记。
尤其是萧琼察觉到有人后瞥来的眼神,那么戒备,那么无情。
可他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身在皇家,不可能不对那个位置不动心。
再后来,萧琼登基,将院子烧了。
萧钰后悔自己没有早看清萧琼的野心,最后落得和那一院子的芍药一样,被焚烧殆尽,变做灰尘。
他得谢谢自己的好兄长还要名分,不能把所有人都杀了,不若,他现在只能同那些花灰一起,滋养了土地,再由土地开出花来,装点着别人。
枉为他人做嫁衣。
这让他怎么甘心?
“狼还好,”段思之道,他放在腿上的手不止何时握紧了,“可惜,陪着他的是条狗。”
“不过狗已经老掉了牙,又被拔爪子,腿也被敲折了,没用了。”段思之静静地说。
“可他的威名犹在,却西凉六百余里,北攻漠西,匈奴不敢南下牧马,多年未有败绩。这样的威名……”
“这样的威名只会让狗老的更快,死的更早。”段思之接下去。
“元帅以为是主人心思的变化才让狗成了这样?”
“总不会是狗自己选的。”
“不,不是,”萧钰摇头道:“主人不是心思变了,他是从未信过狗。”
哪怕他们朝夕相处了近三十年。
哪怕他为了他毁了右手,自此之后,右手连一本书都拿不起来。
哪怕他曾浴血奋战,不顾圣旨不明,将他送上皇位。
昔日的战功与荣誉都成了怀疑的理由。
“何以见得?”
“他好像是难得情深的样子,其实,不过做戏而已。”
“他若是信,断然不会以害怕背叛为借口将狗的爪了打断。他若是有真心,一定不舍的下那么狠的手。”
萧钰似笑非笑,道:“若是元帅你,将心比心,挚爱背叛,你真的忍心如此?搅碎他的膝盖,让他这辈子都站不起来?”
说到底,这件事不过是个□□,是个契机。
那些怀疑早就埋下了,亏萧琼还在那标榜信任和情深义重,简直可笑。
“萧琼不信你。”这是他总结的,也是他最终想说的,不顾段思之比他还要白上几分的,道。
一字一句,如此清晰。
“他从未信任过你。”
萧钰怜悯地看着这个元帅,道:“元帅,你真是个纯臣。”
因为从不涉及党争,他才能活得如此天真。
……
“皇帝那把火烧到他那了。”南睢云道。
“他要回来?”越子临皱眉道。
“恐怕已经要到了。”南睢云道。
“那,告诉镜,千万躲着段家一行人,决对不要碰上。”越子临沉吟道。
她以为皇帝不会那么早就发难,至少也要等段家人走了之后,哪知道竟这么快。
“这回不是师哥了?”南睢云调侃道。
越子临道:“师哥——”
语气温柔,温柔得南睢云寒毛都起来了。
这语气,像是在索命。
……
越子临因有事处理,留段长歌一个人在。
她呆着无事,便研究起了越子临房间中的陈设摆件。
还是那把琴最有趣,明明是杀人的武器,却做的那般风雅精致。
送礼之人可算用心。
尤其是琴弦,更是精美。
琴弦上有花纹,竟是祥云与麒麟。
这样的东西她见过,她在……
她在镜的线刀上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思凡小天使、追月小天使、不倦小天使的地雷。
感谢oyy染小天使的火箭炮。
感谢卍·卐小天使手榴弹。
☆、第七十二章 萧徵
越子临回来时已是半夜。
房子在半山上, 是个竹楼, 外面下着雨, 四野皆黑, 唯有窗户那露着些温软的光。
段长歌在等她。
她心思一动,悄悄地开门进去, 捂住了她的眼睛。
段长歌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凉得越子临心惊。
“怎么了?”她凑到她耳边, 轻声问。
段长歌一动不动地开口到:“无病。”
“嗯?”
她仰起头, 越子临看不见她的眼睛, 却知道她在看她,“无事。”
无事, 是不可能的。
越子临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道:“那睡吧。”
段长歌点头。
她睡不着。
她不该怀疑的,过命的情意,几次生死相许, 能做到这种地步,越子临的真心她就算瞎也能看出来。
可镜的线刀太特别了, 比头发丝宽些的刀上居然有祥云瑞兽的纹样, 她从前便觉得很稀奇, 因而一直记到了现在。
而越子临的琴弦,居然同线刀一模一样。
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段长歌疲倦地闭上眼。
她如果不问,那么后果她无法想象,如果她问了, 她不知道该想越子临同镜有关系好,还是没关系好。
倘若有关系,那么之前他们所推测的一切都必须推翻改变,倘若无关,这就是她与越子临之间一道无法越过的深深沟渠。
越子临那么聪明,她不会不明白她的试探。
越子临已睡了。
她太累了,睡的就比之前熟的多。
被子里被她塞了手炉,暖和的很,但她还是愿往她身边靠。
缩在她怀里,尽是温柔缱绻。
她若真有他意,为什么会如此不设防备?
段长歌的手指划过越子临裸露的脖子,一点一点地擦磨,然后延伸。
这样的动作的结果就是,越子临醒了。
她茫然地看着她,也茫然地看着自己露出来的,玉似的肩头。
“怎么?”
“蚊子。”段长歌镇定自若地按死落在越子临肩膀的蚊子。
“有蚊子你脱我衣服做什么?”越子临喃喃道:“喂蚊子?”
“嗯。”
“那可不行。”越子临半睡半醒道。
“无病。”
“嗯?”已有些不耐烦。
“你不会骗我,对吧。”
越子临似乎还在梦中,又似乎已经清醒,她的脸上犹带笑意,这样似睁非睁的眼睛,这样似笑非笑的神情,有些奇怪。
她应当是迷糊的,可又像是清醒的。
“对吧。”她握紧了她的手。
“我会。”她回答。
又甜又软,像是段长歌小时候吃的糖。
可她不喜欢吃糖,她一直都不喜欢。
“我会。”越子临在她耳边重复道:“我是个骗子。”
“一个骗子从来都不会说自己是一个骗子。”段长歌道。
“或许,我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她笑道。
段长歌不知道她是不是清醒,她只是把她抱的更紧。
“我们回靖州就成亲。”段长歌道。
越子临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但她十分清醒,她从未如此清醒。
她以为段长歌会问很多,没想到就此终结。
这样的性子,你该死。
越子临压着自己想要大笑或者叹息的冲动。
段长歌,不是我不放过你,是你该死。
你喜欢一个无情无义的骗子,你该死。
她沉沉睡去,不顾段长歌心中波浪滔天。
……
又半月,靖州。
靖州的梅花已经落了,绿油油的枝丫,罕见地有些生气。
宁王喜欢花,但他讨厌叶。
他近来身体又不好,舟车劳顿,整个人都病恹恹的。
宁王的书房很安静,这几日只有段思之肯去坐一坐,但今日,书房内有另一个人。
越子临坐在椅子上,手边放着个锦盒。
锦盒里装的是一支素白的箫,用玉考究,雕花细腻,可怎么也不到能令萧钰这个见惯了无数宝器的王爷打开前,手都在颤抖。
他细细地摸完了素箫的每一寸,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隐忍了二十几年,狂喜未曾冲昏他的头脑,他镇静地合上锦盒,道:“辛苦。”
这素箫寻了这么久,确实辛苦。
越子临淡淡道:“没什么辛苦的。”
为了她自己的事情,她从来不觉得苦。
萧钰道:“我记得,素箫原本在徵儿手上,她给你了?”
越子临皱眉道:“徵儿?”
“长歌。”
越子临盯着案上的桃花,道:“不是。”
宁王笑了笑,道:“元帅与我说了,你们要成亲的事情,既然如此,就高兴些——她什么都不知道。”
可她终究会知道。
但是也没什么,你还是应该高兴些,因为这是第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是。”越子临道。
……
树枝撑起一片阴影,段长歌推着段思之,思索良久,才道:“父帅。”
段思之笑道:“有什么事?”
“父帅,”她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陛下为何突然对段家如此?”
哪怕萧琼对段家积怨已深,那么一定要有一个契机,不然,他不可能毫无理由地突然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