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沾衣(17)
她扫净了坟冢上的雪, 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
“我杀了珈蓝。”越子临平淡道:“或者说,是她死在了自己女儿手上, 师傅在时对我的所作所为从不评价,可我知道师傅不愿我如此。”
温若冰说, 他救她回来是为了保她的命, 不是要她的命。
越子临之后研读武学, 几乎到了痴狂的地步,为速成练就邪功, 却险些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温若冰替她梳理静脉时这样对她说。
那时她说,徒弟心意已决。
温若冰再没劝过她。
余之心所善,虽九死犹未悔。
过了会, 道:“师傅,我遇上一个人, ”她想了想, 道:“她是个好人, 好得都有些蠢了。”她闭上眼睛,缓缓地说:“她是段元帅段思之的女儿,颇为温雅,为人雅正。”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段长歌绝对没有她说的那么好,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突然谈起段长歌。
半响,她又睁开眼睛。
此刻,那双眼睛里清明一片。
她斟酒,放在雪地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此酒名为秋荻,据说能梦见故人,”越子临道:“我试了,没用。”她这话说得一本正经,“但酒味很是不错。”
她一饮而尽,折下一支青竹,摇了摇,以竹作剑,随手刺出。
月下美人,剑如流光。
段长歌道:“某也算怜香惜玉,可这美人拿着刀。”
段长歌的声音包含笑意,道:“左使大人有气冲着某撒就是了,何必难为那些死物?”
“若是左使烧,我自然入瓮添柴。”
前尘种种,历历在目。
她没站稳,最后一击应当直捣黄龙,毫不留情的。
但她的剑偏了。
剑入竹身,落了一地的雪。
她听见了,那些尘埃落定的声音。
“你不用还,某,心甘情愿。”
烟火骤然炸开,划破长空。
直到血腥味入口,越子临才惊觉咬破了唇舌。
段长歌……段不疑……不疑……
她再拜,道:“时辰不早了,子临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师傅。”
说着转身,走出了竹林。
南睢云在外面等她,见她出来,道:“走吧,吃饭去。”
越子临嗯了一声,自顾自往前走。
南睢云还在向竹林里看。
越子临皱眉,道:“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竹林可有什么人,不若为何你脸那么红,连嘴唇都被咬破了。”南睢云饶有兴致地说。
越子临提步便走。
“师妹,师妹你等等我,”南睢云收敛了满脸的不正经,“你等会我。”
……
年三十,帅府。
段长歌自觉自愿地去贴对联,为的是不让人为她何时娶亲或者嫁人,今年多大了,下聘了没有,我这有几个青年才俊的画像不如段少卿看看。
自打她及笄了之后,这样的事情就没断过,哪怕最后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的是女人。
段长歌长叹,觉得很是无奈。
“少卿,元帅叫您过去。”貌美的年轻丫鬟来叫她。
段长歌看着自己一身的糨糊,道:“你去回元帅,我换身衣服。”
她换完衣服已经是一盏茶之后,进了厅堂里面立着一群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的美人。
她母亲的脸色淡淡,好像根本看不见。
段思之见她进来,道:“不疑,这是怎么回事?”
段长歌道:“长歌不知。”
她是真不知道。
颜卿一笑,道:“傍晚的时候送过来的,我想,也只能是你们爷俩的了。”
段长歌立刻道:“父帅的人品母亲是最清楚的。”
“我是清楚,”柳眉一扬,颜卿道:“那么,这么说来,这些美人都是送你的了?”
段长歌嘴里发苦,道:“可是,那也是看在父帅的面子上。”
段思之隔岸观火,笑道:“你自己惹下的风流债,于我何干?”
“这些小美人你打算怎么办?”颜卿道。
“自然是送回去。”段长歌理所当然地说。
“送回去?”颜卿倒是有些吃惊了,“为何呢?”
段长歌但笑摇头,不语。
烟花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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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 花楼
翌日, 楚阁。
段长歌喝了一口热酒, 皱眉道:“这么说来, 冯爵爷没死?”
柳明渊把玩着素白的酒杯, 道:“大概如此。”
“大概?何意?”
“爵府里有一个婆子,年前便回了老家, 前几日回来置办年货,听说了爵爷出事的消息, 因为死因不明, 又无后辈亲眷入殓抬棺, 所以一直停在义庄。那老婆子去看了一眼,说爵爷肩膀上有一道十年前在战场上落下的旧伤, 结了疤, 而尸体上没有。”柳明渊道。
柳明渊的神色苦恼非常,道:“难就难在爵爷既无亲友,又无侍妾, 几个近身的小厮都被杀了,无法判定她话的真假。”
“照理, ”段长歌沉吟道:“她无骗人的必要。”
“若是有利可图, 那便不一样了。”柳明渊道。
段长歌点头, 又道:“可验看过死者的心了?如何?”
柳明渊道:“毫发无损。”
段长歌无端地觉得松了一口气,人也放松了不少,终于有了开玩笑的心情,道:“为何不早告诉某?”
柳明渊叫怨道:“少卿大人,你一回京就同颜夫人去了成州, 呆了二十日不止,回来了便接近年关,”他牙疼似的哼哼,道:“大年初一便要如此尽心竭力,我都可做本朝楷模了。”
“大年初一便来烟花之地,还骗夫人说是公务,哪里有什么公务需要在此处做?”段长歌笑道。
她仰头喝了酒,动作潇洒。
柳明渊眼尖,借着这个动作一下子就发现她腰间的玉没了,只挂着一把扇子,于是换了个语气,诡秘地问:“少卿大人,你的玉呢?”
段长歌装傻道:“什么玉?”
“自然是麟趾玉,”柳明渊道:“那是皇家矿脉,一年只贡五块,尽赐给受宠的宗宗室了,你的那块呢?”
段长歌十九岁进士及第,中探花,萧琼赐麟趾玉,并为段长歌亲自取字不疑,自然,玉上并没有刻字,至今都无字。
段长歌不动声色道:“许是丢了。”
“丢了?”柳明渊满目的怀疑,且不说那块玉价值连城,就是被人捡到了,也卖不出去,无旨擅用御供,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况且段长歌此人心细如发,自然不可能让这么贵重的东西丢了。
“对,丢了。”
柳明渊上下打量了段长歌一番,突然嗤笑道:“别是为了讨人的欢心,送了哪家的姑娘。”
“送了又如何。既是我的,我自然可以送。”段长歌道。
“你果真送出去了?”柳明渊神色复杂。
段长歌点头。
那夜越子临摘下来玩了,早上起来,她见她喜欢,便送出去了。
越子临对她一笑。
段长歌从小就知道何为有所为有所不为,以小博大,冷静处事,偏偏那时候觉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博美人一笑,竟没什么不好。
大齐聘礼中有玉佩一样,故他有此打趣,没想到段长歌居然承认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喝上少卿的喜酒。”柳明渊颇为感慨,段长歌这厮,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她是对哪个女人都用心,可见她对谁真真正正地上过心?
但今日她把玉送出去了,让柳明渊觉得有一丝不寻常。
哪个女人用她这般?不是心上人是什么?
“我们只是友人。”段长歌温言解释道。
柳明渊佯怒道:“你我也是友人,怎么不见你把麟趾玉送我?”
段长歌义正辞严道:“你又没要。你且去帅府,看上什么自己拿。”
柳明渊道:“我若是敢这么干,老爷子回去就打折我的腿,”他露出些笑意,“帅府的东西还是留着你日后用吧。”
段长歌重申道:“我们当真是朋友。”
柳明渊笑道:“谁说不是了不成?我难道要你拿那些古玩玉器下聘了?”
段长歌摇头道:“简直不可理喻。”
“我知道你做事将就稳妥,事不成绝不透露风声。”柳明渊懒洋洋地说,一脸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
段长歌喝酒,懒得再言语。
柳明渊自知再说下去也是自讨无趣,道:“今儿有位新姑娘挂牌子,你猜是谁?”
段长歌了然道:“我算是明白了,你叫我来,不单单是为了谈公事。”
柳明渊不屑道:“谁来这只是为了谈事?真要谈,去哪里不好?我说段少卿,怎么,离了一趟京你还返老还童了不成?扭扭捏捏那是小孩做的事,你都在这花场里混了这么多年了,就不要摆出一副不谙世事的做派,行不行?”
段长歌头疼道:“你且别说话。”她从前怎么从未觉得柳明渊如此聒噪?
还是越子临惯出来的毛病,越子临想说就直说,不想说就不说,哪里有那么废话?
柳明渊推开了镂花的窗子,楼下一片人声鼎沸,段长歌的话他听了像没听,道:“是樊昱姑娘,你从前可很喜欢她。”
“某记得她今年……”
“十八了,”柳明渊得着了话头,道:“本是把她押在楼里的,她平日里弹琴唱曲也有人给些傍身钱,本该上个月就出去的。偏偏她老娘又赌了一把,满盘皆输,没钱还债,债主逼得紧,说要么拿钱要么剁手指头,只能把姑娘彻底卖进来,不过这也是白忙,我听人说,昨天晚上,她老娘跳井死了,至今还瞒着呢。”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段长歌忍不住道。
柳明渊得意道:“小爷我是谁?”
段长歌深深觉得这厮是储君伴读是萧琼做的最错误的决定。
“五百两,”柳明渊道:“她受些名士喜欢,第一夜的价钱便比别人多上几成,管事的也算明白这姑娘招人喜欢,三年之内不让赎身。”
段长歌喝酒不言。
柳明渊又道:“我知道你喜欢她,小爷今日就做个顺水人情,替你买下来。”
段长歌立刻道:“不行。”
柳明渊道:“怎么?你还要为那姑娘守身如玉不成?”
段长歌失笑道:“并非如此,只是眼下事务繁杂,并没有那个心情。”
“我买我的,”柳明渊等她改变主意,他可知道段长歌不是什么坐怀不乱之人,“至于怎么做,做什么,也是我的事。”
段长歌知道他心意已决,不再劝,倘若真的事到临头,推了即可,笑道:“当心柳夫人知道。”
“她?她现在一门心思扑在戏上,一天恨不得去三趟梨园,”柳明渊道:“也不知是被什么勾住了魂。”
柳明渊把窗子上挂的纸灯点亮了,这就是有意的意思,之后自有专人来伺候笔墨。
这一夜之欢的傍身钱委实不低,挂上灯笼的不多。
不多时便来了个眉目清秀的灰衣小厮,捧着装着纸笔的匣子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