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沾衣(55)
叮的一声,好像是五公主宫内挂在门上的风铃。
“来了。”萧琼笑了,道:“这很好。清唳,萧钰的女儿来了,到底没有辜负你的养育之恩,你高兴吗?”
段思之心中滋味无可言说,只缓缓道:“陛下。”
“嘘,你在这好好呆着。”萧琼道。
他已很多年不曾亲自指挥一次战役,又因为这个人的身份实在特殊,他准备的很充分。
萧琼特意为自己找了一个可以俯瞰全局的位置。
越子镜站在他身边,保护着他的安全。
“放箭。”他的声音平静。
刹那间,千万支箭从四面八方射来。
灯火在此时也没有亮起。
段长歌果然好身手,他只听见了箭落地的声音,却既无刺入皮肉之声,也无痛呼,显然是不曾射中。
“再放。”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未央宫内,因为位置特殊,她们无法通过位置来辨别萧琼在哪。
“这样不行,”越子临扫下大半的箭,道。
她们能挡箭,她们也会累。
到了无力将箭扫下时,就是她们的死期。
段长歌当然知道不能,她与越子临有对策,但是不可能实现。
所以,那个对策是假的。
她欲要动身,却被越子临一把拉住了手腕,道:“你信不信我?”
段长歌一愣,道:“我自然信你。”
“我去救大元帅,你在这等我。”越子临说得非常快,绝不可能是刚想出来的。
“别想着去劫持皇帝,他身边的人定然深不可测,这样贸然前往,是去送死。”
越子临所谓送死的主意,就是段长歌暗自下的决定。
可她的主意又何尝不是痴人说梦?
她又怎么知道段思之在哪,身边有什么人看守?
“不行!”
“别废话,我们不能全死在这。”她拔出烟杆。
她笃定道:“我们要一起活着出去。”
下一刻,段长歌只觉得手指仿佛断开般的疼,她的手一松,被越子临一下子甩开。
烟杆竟燃了起来。
幽蓝的火光照亮了美人面,有些骇人。
她这是想把弓箭吸引到她那去!
疯了!
她要来,越子临陪着,已经是情深义重,这时候这么干,就是真的失心疯!
段长歌咬牙,她何德何能?
萧琼死死地盯着越子临的脸,一动不动。
是方敛!
她还活着?
不,不是方敛。
方敛没有这个女子身上那么重的杀意。
方敛有一子一女,他曾听说这两个孩子都死在了大火中,眼下,竟还活着吗?
这样的话,暗中设计珈蓝的人,是她?
而这女人显然是陪着段长歌来的,段长歌花名在外,那么这位便是?
萧琼冷笑一声。
他真的小觑段家了,不愧是百年将府,深不可测。
女儿是萧钰的儿子,这位是罪臣之女,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譬如,段思之与宁王的故旧?
他玩着箭头,笑容彻底消失。
一枚针,嗖地从她耳边飞过。
如果是箭,即便在黑暗中使用也可,因为射程和范围都极大,但是这枚针,射出来的意义是什么?
又一枚针划过。
恰到好处。
这绝对不是意外!
这个人在黑暗中能看见?
在黑暗中可视物体,又用针的是——镜。
他是皇帝密位,定然在皇帝身边。
下一枚针,射到了她的脚边。
他究竟想做什么?
下一枚针却刺到了她身侧的书案上。
萧琼似乎低声叫了镜。
这针仿佛在提示她方向。
她不能确定这是陷阱还是其他,但她知道,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依靠的。
又一枚针射在了帘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她跟了过去。
针不断向上,箭也是如此。
“陛下,”越子镜淡淡道:“段长歌在下面。”
“你下去。”萧琼道。
他倒也想看看段长歌的本事究竟如何。
镜并未多说话,直接跳了下去。
这好像就是明明白白地在告诉段长歌,萧琼的位置。
但告诉了也没有什么作用,箭已停了,镜却抻开了手上的银线。
他的线比月光还皎洁,比玄铁还锐利。
而且,他能在黑夜中看见事物。
段长歌舔了一下淌到嘴唇上的血。
刚才那一下刮到了她的脸,有如生生地切下一片肉。
镜道:“她的眼光,不过如此。”
越子临的眼光似乎不高,但她的身手了得。
她踏着血走过来时,段思之听见了声响,睁开眼睛。
这……这是!
段思之睁大了眼睛。
他觉得他已经死了,不然他不可能见到从楼上跃下的方敛。
那年他尚在边关,回来时,连可供祭拜的坟冢都没有。
越子临一言不发地用剑劈开了镣铐,她想要扶段思之起来时,才发现他站的有多么的吃力。
同时,她也看见了薄若刀刃的机括。
这样的东西,能切碎人的骨头。
她的手一颤,然后强行将段思之拖了下来。
“失礼,”她低声道:“元帅。”
“你是方敛的女儿?”段思之却笑了,“真的很像。”
他勉强站起,道:“多谢你。”
段家人果然都很文绉,越子临拉着段长歌就跑。
叙旧的事以后再说。
出去要紧。
她把烟杆熄了。
越子临跑得很快,段思之也是。
但她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能听见水声,声声落下。
是血。
段思之的血。
她知道,这样下去,他的膝盖一定废了。
可不得不如此。
只有这样,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只有这样,萧琼与他才能彻底无法挽回。
只有这样……
也只能这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
段长歌身上的伤口不断增加。
镜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右胳膊上,全是血。
萧琼静静地等待着结果。
他仍然没有下令掌灯,因为这样弓箭手的位置会暴露,而镜的优势也会消失。
这样的时候,他需要等待。
看来来的只有两个人,也是,若是带上了段思之的旧部,就不是闯宫救人,而是逼宫谋反了。
其一,逼宫的成功几率太小,目标又太大。
其二,这样短的时间,要想聚齐段思之的旧部不易,其旧部大多在数州之外,且人多嘴杂,容易暴露。
其三,段家人绝对不会谋反,哪怕段长歌是萧家人,那也是被段思之养大的。
段家忠心无贰。
萧琼突然笑了,现在,说不准。
镜听见了响声,可他并未下令放箭。
他只是调转了方向,向越子临攻去。
段长歌拦住镜,道:“走!”
这是走的好时机。
她和段帅可以走,不过段长歌未必能活着出去。
越子临捏紧了手指,一手执剑挡箭,一手拉着段思之。
段长歌甩开镜,断后。
镜紧随其后。
“撕拉。”
是衣料撕裂的声音,又有些像刺透棉絮的声音。
段长歌的脚步一颤,转头回了一剑,向前跑去。
越子临带他们走的路线很是奇怪,至少段长歌从未走过。
可这条路让他们跑了出来,远离追兵。
马车就停在那,风动车帘,是颜卿。
之后就成了越子临应付镜。
“多谢,”越子临的声音里带着冰凉的笑意,“师哥。”
二人对峙。
“我让她,更心疼你一些。”镜道。
两人距离很近,近到镜可以用短剑捅越子临一刀。
这一刀扎在了心口上面,很真,很狠。
越子临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大恩难忘,日后必定奉还,师哥。”
她一掌击过,镜一下子躲开了。
越子临提气用轻功上车。
马车绝尘而去。
镜站在原地,忽而想起了幼时的事。
那时候越子临武功还不济,扔暗器十次八次不准,她却理直气壮道:“我有文雅的法子,不用这么麻烦。”
“哦?如何?”
“接近她,取信她,让她心甘情愿将命给我。”
她摘下一片叶,朝狼射去。
那狼也不躲,似乎是养熟了。
血一下子喷了出来。
越子临却站在几步之外,语气可算得意地道:“只有如此,才能刀不卷口,血不沾衣。”
这才是真正的聪明。
镜笑了笑,她确实聪明。
马车内,越子临靠在段长歌身上,刚要说话,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无病!”
天仍漆黑一片,长夜未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oyy染小天使的手榴弹。
感谢不倦小天使的地雷。
感谢可乐馆九小天使的地雷。
☆、第七十章 似真
越子临是被马车给颠醒的。
她觉得嗓子疼得要命, 正要和段长歌要杯水, 段长歌见她醒来, 却一动不动。
都没想抱她。
她刚要开口, 几滴冰凉的东西就落到她嘴唇上了。
是……眼泪?
段长歌的眼泪?
马车上拉着帘子,将车内的几人分开。
“我以为, ”她哑声道:“再也见不到你了。”
越子临那一剑在心口上方,只要再准一点, 她就真的, 真的见不到她了。
生平第一次动情, 原来是这般滋味。
断骨挖心,不过如此。
“你傻了, ”越子临笑道:“我怎么会死?”
她笑得勉强, 但因为受了伤的缘故,段长歌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对。
她的手在颤抖。
她别过头,不去看段长歌的眼睛。
如果再听下去的话, 如果再看下去的话,就会……
她按着自己身旁放着的春水, 闭上了眼睛。
“我不会有事的。”她轻声说。
“你才是傻子。”她声音哑得吓人。
“我不是。”越子临缓缓地说:“我比你聪明多了。”
她确实比段长歌聪明多了。
她撑起身子, 舔了下段长歌脸上的眼泪, 道:“别哭了。”
你再哭,我就心软了。
段长歌这才发现自己脸上还全是眼泪,舌头又温软,她僵得不知如何是好。
“元帅如何了?”越子临道。
段长歌神色微黯,道:“已无再站起来的可能。”
“若是送到医圣那?”
段长歌摇头道:“骨头已碎了大部分, 又太长时间没有把刀取出来,根本不可能再长。”
颜卿看见段思之第一面,就险些昏了过去。
但好在段思之还能说话,温声安慰道:“夫人,我还好。”
确诊了之后也是淡定如斯,竟扭头朝颜卿道:“日后就要劳烦夫人日日推着我了。”
颜卿想给他一下,又不知道打哪。
段思之身上全是血,她不知道能碰哪。
最终还是放下手,长叹一声,顺着他的话头,道:“我原以为自己嫁了个富贵人家,能享一辈子清福,哪知道天不遂人愿。”
“夫人后悔了?”段思之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