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沾衣(25)
空气中有着若有若无的甜香。
帐外有人进来,压在席子下的香囊取走了。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段长歌睡不好,眼下一圈乌青,白日又劳顿,弄得整个人精神都不振,她只能在席子下塞香囊,放助眠的草药。
段长歌的铠甲上放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袋子,她不打开看都知道那是桂花糖。
糖粉的味道太大,她扭头看了一眼熟睡的段长歌,蹑手蹑脚地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一颗糖,放进嘴里。
帝都的糖最好吃,她走得太急,都忘记带几袋上路。
还是段长歌最会享受,行军打仗都带着糖。
她眯着眼睛,宛如到偷腥的猫一般地笑了起来。
她又将糖包好,放回了原位。
她要走,还没掀开帘子,只听段长歌低低地说了什么。
她凑过去听,段长歌含糊不清地说:“无病。”
她一愣,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长歌睁开眼时,已满室柔光。
仍有甜香。
段长歌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香气都沾到这上面了,她就算再蠢,也不会觉得这是自然而来的香气。
……
又夜。
段长歌把甲胄解下,端正地摆在岸上。
行军已过近一月,越往南越热,热得几乎穿不住铠甲。
她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汪与驻地不远不近,又极为隐秘的清泉。
那道目光又出现了,在她出水的时候。
从她露出的肩头,看到深陷的腰窝,段长歌受了伤,肩胛骨上一道狭长的伤口,衬真整个线条流畅优美的脊背,水珠顺着她的脖颈落下。
这目光为免太炙热了些,炙热得就好像那日她喝醉了酒,昏睡过去,隐约察觉到的眼神。
段长歌披上外衣,道:“非礼勿视的道理阁下应当明白,恐怕不需要某再提醒了。”
她握紧了佩剑,若背后有什么异动,她可能会拔剑而起。
但之后那道目光消失了。
段长歌穿好轻便的服饰,然后拎着甲胄回帐。
这种时候,她应该要睡了,帐中仍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
起初段长歌以为是糖,但之后她发现,连枕头上都染上了这股味道。
仿佛有人刻意在她的席子上熏过香一般。
她去了主帐。
段思之正在写信,见她进来,放下笔,道:“怎么了?坐。”
段长歌坐下,开门见山道:“父帅可令人在我帐中熏香?”
“熏香?”段思之微微皱眉,道:“并无。长歌可觉得有什么不对?”
段长歌道:“没什么不对,只是近来睡得太安稳,以为父帅在我帐中熏了安神的香。”
段思之想了想,道:“来人。”
帐幕被撩开,一个兵士进来听吩咐。
“去请医士到少帅帐中,”他转向段长歌,道:“你也跟着回去,若是无事,便好好休息。”
段长歌知道他是怕真的有什么熏香,熏香又可能伤及身体,于是颔首道:“是。”
医士名素怀锦,看起来比段长歌大不了多少,却医术了得,乃是萧琼特意从海南请来的,据说是兰岛岛主医圣素怀瑜的亲弟弟,医术不逊于医圣,而今特意令其随军,足可见对大元帅的重视。
素怀锦是文弱医者,白日行军已经累得快直不起腰,夜里睡得正香甜又被人叫起来心中微恼,奈何叫他的人是段思之,他只能起来,强压下百般不满随段长歌入帐。
他本以为在皇帝身边能做个富贵闲人,每日只给皇帝看病诊疗即可,不必像在兰岛上被素怀瑜支使着,哪知清福享了没几个月,他竟被派来随军。
兰岛他是回不去了,若是素怀瑜看见他,定要打折他的腿,又不能忤逆皇帝,只得跟来。
素怀锦入账,甜香入鼻,他打了个哈欠,似恼非恼地说:“段少帅,我已经够困了,何必再熏这些香引人如梦呢?”
段长歌道:“医士的意思是,这是普通的安神香?”
素怀锦不耐烦道:“是安神香,但不是普通的香。此香名曰浮光掠影,由檀香、紫檀、沉香、丁香、麝香、龙脑、乳香制成,又要用岳山之泉浸泡,做起来十分麻烦。”
他说着,觉得更困,浮光掠影果真见效快,道:“这香气恬淡静谧,闻后烦恼皆除,可安养身心,少帅没觉得闻后舒服了好些?”
段长歌道:“某只觉得睡意昏沉。”
素怀锦大叹给她用这香是暴殄天物,如同牛嚼牡丹一般,又道:“制香者是谁?这香是由古法炮制,失传了几十年,我兄长那里倒有点,不过已经无人会做。”
段长歌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答案,却道:“某不知。”
素怀锦睁大了眼睛,道:“不知?”
段长歌道:“某每日醒来,帐中就有这样的味道,不知是为何。”
素怀锦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道:“少帅,我有个不情之请。”
段长歌道:“医士请讲,若是力所能及,某一定在所不辞。”
素怀锦恳切道:“我想和你换帐子。”他是真想见见那位制出失传已久的浮光掠影的人是谁。
段长歌一口回绝,道:“不行。”她猜得出素怀锦的心思,因为猜得出,所以拒绝得格外利落。
素怀锦道:“为何?”
段长歌一本正经道:“因为有鬼。”
“有鬼?”素怀锦诧异道。
“山鬼。”她笑道。
“某曾救一美艳山鬼,”她笑得分外悠然,语气又极为认真,“恐怕是山鬼报恩也说不准。”
素怀锦登时明了,道:“少帅真是好福气。”他不再问,告辞。
段长歌送他回帐。
她回来时甜味更浓。
段长歌仍像以往一般合衣休息,好像根本没有闻过这香气。
半柱香后,她听见帐幕被掀开了,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靠近了她的席子。
她屏息凝神,一支宛如玉琢的手伸向她的席子。
段长歌出手飞快,一把握住了这支手腕,猛地起身,把对方拽到自己这边。
对方微愣,扬手还击,帐中漆黑,两人就凭借着耳边的风声与衣料的摩擦声感知对方的位置缠斗起来。
终究是段长歌占了上风,一是她了解帐中布局,二是这显然不是生死之战,对方也不曾竭尽全力,点到为止。
这样藏锋的结果就是她被段长歌压到席子上。
段长歌抓起火折子,低笑道:“让某来看看,这个夜夜都进某帐中的登徒子是谁?”
火光照亮身下人的脸。
愣的反而是段长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山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赵十年小天使的手榴弹。
感谢追月小天使的地雷。
话嗦为什么评论区一水的要虐?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第三十六章 搜身
越子临被她压在身下, 动弹不得, 没好气道:“看够了?看够了就放开我。”
段长歌笑道:“无病天人之姿, 某当然怎么看都看不够。”
越子临仰着头道:“看, 仔细看,看完了就松手。”
“松手?”段长歌仍带着笑, “某为何要松手?”她一寸一寸地看过越子临的脸,对方倒是神采奕奕精神得紧, 反观她这几日萎靡不振, 登时生出抹不平之感。
她不是不平自己行军赶路, 而对方清闲自在,而是不平这半月来她日思夜想, 越子临却浑然不知。
前有南睢云, 后有凌无悔,她并不清楚越子临究竟喜欢男,还是喜欢女。
不说尚且是朋友, 若是说了,或许, 连朋友都做不成, 更何况此役不知何时能了, 她不能说。
段长歌收敛了心思,道:“你来这干什么?”
越子临忍着怒气,道:“我不是见某人夜夜难眠,怕她还未到漳州,先累死了自己。”愈发恼怒, 一手夺了火折子,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一下子就将火熄灭了,随手扔了出去。
段长歌道:“仅是如此?”
越子临道:“还能是什么?”眼睛盯着漆黑的帐篷顶,道:“还不放开我。”
段长歌道:“不可。”
越子临恼怒道:“为何?”
段长歌认真道:“依照大齐律,贸然入军营者,需搜身查验,无事后再扣押半月,以保证安全。”
“搜身?”越子临睁大眼睛,“搜我?”
段长歌点头道:“依照大齐律,当如此。”
她不是不信越子临,而是规矩在此,素怀锦已经知道了熏香的事情,来日段思之询问,她也可说已经搜身,令大元帅放心。
她刚想说些什么令越子临宽慰一些,只听她道:“军中有女子?”
段长歌道:“有一名医士。某去请……”
越子临一把抓住她,道:“你不是女人?为何还要去请别人?”
段长歌一愣。
“难道不疑还怕唐突了我不成?”她笑,调侃道。
段长歌却沉默了。
黑暗中她看不见段长歌的表情,只觉得对方不动了,道:“怎么?”
“无事。”
越子临利落道:“那赶快搜,搜完了你我好睡觉。”
段长歌碰到她腰带的手一顿,“你还要在这睡?”
越子临被气笑了,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你让我去哪睡?让我睡外头?”她把脸凑了过去,道:“外面又是狼嚎,又是虎叫的我害怕,若是来个什么东西把我叼走吞了怎么办?”
越子临黝黑黝黑的漂亮眼睛,像条蛇。
“你不心疼我,还不心疼我这张脸吗?”
段长歌笑道:“你也知道你浑身上下也就一张脸有可取之处了?”
这多年老友般的玩笑之语把方才的尴尬化解了几分。
越子临道:“我可取之处多着呢。”
段长歌的手摸过她的衣袖,道:“你之前的那几天住在哪了?”
越子临冷哼道:“自然是驻地之外,地为铺,天为被。”她显然是对段长歌的“恩将仇报”,要搜她的身耿耿于怀。
“一直在外面?”段长歌心头一动。
越子临道:“不然我能去哪?离这太近仔细被哨兵当细作抓起来,砍了这颗美人头不是好些人要心疼。”
段长歌听到好些人,笑了笑,心中有事,随口道:“无病对某为免太好了些。”
越子临被搜身正气,道:“自然,”她也笑了,语调那叫一个千娇百媚百转千回,“谁叫你我二人是挚友呢。”
段长歌的随便摸了几下,自若地笑了,道:“也是。”
“我这几日骑马累得紧,不如就蹭你的车马,如何?”她的语气虽然是商量,态度却没有半丝商量的意思。
“不如何。”段长歌道:“你若是说得动父帅,同我共乘又何妨?”
越子临笑道:“那,我便去告诉段大元帅,我一孤女,无亲无靠,被少帅强占,如今身体疲累,只求容身之处,到了有人烟的地方,自会离开。难道段元帅还会不给我一席之地吗?”
段长歌无奈道:“那你恐怕日后就看不见某了。”
越子临道:“为何?”
段长歌道:“军中禁色,又是强逼,若是被父帅知道了,三十军棍是免不了的。打了三十军棍,我哪里还有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