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沾衣(29)
刀是西凉兵器, 名为镜花。
镜花有七棱刃, 细密的刀刃插叠在一起, 恰似一朵花,又因为刀身平亮如镜面, 顾称镜花。
这样的刀,若是捅进了胸口, 手腕一转, 便可剜下一块心口肉。
段长歌挡得极快, 又躲得极快,镜花只是从手臂划到了手腕, 并没有刺进去, 也不曾带出肉来。
这个只是说得轻巧,却是血流如注,若不是素怀锦在, 她可能当真撑不下去。
段思之在主帐内主事,军中森严。
那突袭的人随他出生入死五年, 从军士到十夫长, 百夫长, 千夫长,然后,给了他一刀。
若不是段长歌在其呈上文书抽刀之刻以身想挡,那么现在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就是他。
段思之闭上眼, 道:“长歌如何了?”
乾戈道:“血已经止住了,素先生和子临姑娘都在。”
段思之点头,灯下温润的面孔看起来有些疲倦。
如今大齐与西凉战事在即,西凉会派杀手来他一点都不奇怪,他只是惊讶自己身边的人会被打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而且用的是……镜花。
若是西凉王室要刺杀他,何必用这样明显的武器?让人一眼就知道是西凉所为。
更何况,那是他的人,且并未扬名,西凉又是如何联系?
既清楚他的用人,又……
段思之猛地想起了一个人,连呼吸都停滞了。
“元帅?”乾戈见段思之的脸色惨白,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您怎么了?”
段思之睁开眼,连冷汗都落下来了,“无事。”他哑声道。
如果真是他……
可为何是他?
……
帐里的血腥气太重,重得素怀锦都坐不住。
越子临倒是安之若素,面无表情地盯着段长歌惨白的脸看。
只要素怀锦一出声,她就冷冷地看过去,眼神中杀伐立现,令素怀锦这样见惯了血雨腥风的都觉得骇人。
“我……”他开口道。
果不其然,越子临偏头看他,神色又冷漠又不耐烦。
“我出去看看草药,”素怀锦指着段长歌的伤口道:“她又要换药了。”
血液已经把草药洇湿了。
越子临嗯了一声。
素怀锦出去了,又很快进来。
“我来。”越子临接过药,“你出去。”
素怀锦一愣,越子临这样直白的命令的语气令他颇为不适,先前人命关天的时候,他来不及计较,现在病人病情平复,他这时心里愈发不舒服了起来。
“子临,”素怀锦语气强硬道:“此事还是我来吧,你年纪轻轻,不知深浅,若是出什么事,不是你我可负责的。”
越子临道:“素先生没有把握,我却有。先生还是去看看那刺杀元帅的千夫长如何了吧。”
她的语气冷淡至极,哪里有之前被救时的那副温柔羸弱?
那千夫长想立时自杀,但被段思之卸了下巴,素怀锦把他牙内的毒囊挖了出来,现正在审。
“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越子临寒声道:“让开。若是真耽误了救人,便是素怀瑜来了也无济于事。”
“你!”素怀锦睁大了眼睛,被气得发抖。
自他成年起,哪里有人这样对他说过话?
言谈之中又满是把医圣不放在心上一般的口气。
“我什么?”越子临道:“让不让开?”
“我若不让呢?”
越子临眸色一冷,拿起塌上的剑直截了当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让开。”
春水寒光四射,剑意惊人。
杀气冷若寒冰,让人忍不住瑟瑟发抖。
素怀锦看了她半响,最后一撩帘子,出去了。
总是有人喜欢碍事!
越子临在心中怒道。
她几步到了段长歌席前,因为伤的缘故,连衣裳都不能好好穿上去,衣服搭在胸前,伤口露出,皮肉外翻,血肉模糊。
她小心翼翼地用刀挑下草药,又将药敷在伤口上。
段长歌紧闭着眼睛,睫毛如同鸦羽一般,更显得面白如纸。
段长歌是很温雅的长相,眼尾微微上翘,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让人觉得仿佛饱含情意。
她睁开眼睛时……
她……
差一点,她就再也看不见。
越子临的手顺着伤口摸上去,微微下压,似乎是疼了,昏睡中的段长歌皱起了眉。
越子临的手没有动,只是加大了力气。
她低下头,段长歌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脸上。
咫尺之遥。
只需要再往下一点点……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她猛地堵住了段长歌的嘴唇,手指似是故意又似是不经意地按了下去。
段长歌即使睡着,也发出了一声痛呼,张开嘴的那一刹那令越子临得到了空子,舌头深入,勾上了段长歌的唇舌。
血的腥,药的苦,还有……泪的咸。
这样诡异的味道却仿佛是再猛烈不过的药,药效比黑甜尤甚。
她中了黑甜,犹有理智。
她面对段长歌,所有的理性却被烧得烟消云散,一点不剩。
她害怕,她害怕段长歌就当真再也回不来了。
她没的已经够多,她再缺,那她就真的不剩什么了。
在知道段长歌出事后,她好像又回到了近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父亲被杀,母亲自尽,百年侯府被付之一炬,烟火中坠落的是顾府的匾额。
她搂着弟弟,瑟瑟发抖。
她哭,她乞求,得来的却是被拽着头发拖出去,扔到了马车上。
那些死去的人越来越远,她动弹不得。
段长歌朝她招手,可她说不出话来。
多情二字本就是穿肠毒—药,剔骨之刀。
如果喜欢一个人就是如此感觉,那么她宁可……宁可……
段长歌云淡风轻,清风明月,自始至终,仍在局中的只有她一人。
凭什么?
越子临的眼睛血红一片。
凭什么她受伤,段长歌是担忧,而段长歌受伤,她却好像没了半条命?
越子临自家族败落后心性凉薄,凡事锱铢必较,她不能忍着,她一颗心悬在段长歌身上,对方却浑然不知,活得潇洒。
凭什么?
她指下用力,狠狠地咬着段长歌的嘴唇,吞噬了她想发出的一切声音。
空着的那只手按住了她完好的手臂,不让她有所躲避。
段长歌梦中痛苦至极,伤口又疼,又觉得窒息。
她一口咬下在她口中翻搅的东西。
血腥味猝然在两人口中扩散开来。
段长歌想要躲避,可是身体连半分都移动不了。
她知道有双冰凉的手从她的脖颈滑落,然后抚下……
是谁?
帐外的呼喊换回了越子临岌岌可危的理智,她勉强地抬头,将草药重新敷了一遍,又整理好了段长歌的衣服,这才出去。
明月被裹在云雾中。
阴影下的素怀锦神色冷冽,见她出来,便进了段长歌的营帐,他身后还跟着两位女医士,一是为了照顾方便,二是为了避嫌。
越子临朝关押人犯的营帐走去。
那惨叫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千夫长那下巴已经被接好了,只是素怀锦用了药,他只有叫的力气,其余的,连一根手指都不能动。
越子临进来,道:“如何了?”
她的态度很平淡,好像她出现在这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一般。
军中之人,尤其是段思之军中的人,最不会的就是严刑拷打。
段思之在兵路上鬼卞莫测,于政事于结交方面却是真正的纯人。
他不钻研偏门左道,不玩弄心机,行事磊落,因而军中风气也是如此,偌大的军队,居然找不出一个可用的用刑之人。
越子临见那千夫长身上有鞭痕之类,伤口极深,可见用力之猛,也难怪叫得如此凄惨。
“并无结果。”乾戈来看结果,呆了一会,便等来了越子临。qún:一 一零八一七九五一
“我来。”她道。
越子临看着他,抬起了这位千夫长的下巴。
这张脸上沾满了血污,但依然能看出来他很年轻,也很是俊美,剑眉星目,长眉入鬓。
“我给你一个机会,”越子临道:“说,主使是谁。”
千夫长深吸了好几口气,笑道:“她不是还活着吗?既然如此,何必追究那么多?更何况,我要杀的段思之,是她去挡的。真要找始作俑者,你们应当把段思之绑起来才对。”
越子临听着这话,面上毫无反应,她拈起千夫长的手,道:“这双手,很不错。”
“我只给你半个时辰,”她缓缓地说,一字一句,似乎怕他听不清一般,“这半个时辰,我只问你主使是谁,你若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就切你一根手指。”
她微微一笑,笑容明艳动人,“若是十根手指都切了,你还不说,我就砍了你的筋,拿刀一点一点地磨断它。”
“然后挖了你的眼睛,砸碎了骨头,”越子临跃跃欲试一般,“反正素先生在这,我就是把你碎成了泥,他也能给你吊一口气。”
……
段长歌被喂了药,慢慢转醒。
“方才,在我身边的也是素先生?”她艰难地问。
素怀锦面色不虞道:“是子临。”
段长歌垂头,半响无言。
她感觉越子临在亲她,在醒来时,她以为是错觉,然后,她就看见了自己手里抓着的衣料。
青色的丝绸。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思凡小天使的地雷。
☆、第四十一章 攻心
乾戈揉了揉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 营帐里不冷, 他却感到了寒意。
女人很年轻, 很清秀, 一袭青衣,袖子不知道因为什么被扯下了一块, 露出一片净白的皮肤。
她的嘴角含着笑,投过来的眼神却杀意四射, 如同未入鞘的刀, 寒意逼人。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至少不是一个普通的医士。
“我再问一次,”越子临的声音柔和得像是蛊惑, “是谁指使你来的?”
千夫长低笑道:“不知。”
话音未落, 惨叫盖过了一切声音,男人面上自若的神情被莫大的痛苦所取代。
一截小指掉在地上,滚了几圈。
越子临嘴角犹带笑意, “说,是谁。”染血的刀尖挑起男人的下颚, 缓缓地刺入。
乾戈沉声道:“子临姑娘这样是问不出来结果的。”
审问在于攻心, 而不是伤身。
越子临挑眉, 侧身笑道:“将军此言差异,”她一下将刀抽了出来,道:“人可以不怕死,但未必不怕疼,”她眉眼带笑, 恰如四月的山寺桃花,又似春风拂面,“若是不怕,只能说明不够疼。”
“千夫长大人打算说了吗?”
男人低低地喘息,脸色惨白,“不知。”他虚弱道。
越子临看他的眼神失望得就像在看一条不中用的老狗。
她从衣袖里拿出一个晶莹的小瓷瓶,轻声道:“大人,此药名为极乐,药性很浅,从未有人因它的毒性而死,可没有人中毒之后活了下来,你猜是为什么?”
乾戈忍不住道:“为何?”
“因为中毒的人大多是疼死的,也有是受不了,自杀的。”越子临道:“比起吃,直接涂在伤口上好像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