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陆辞珩以为是沈明安不想听他说话,后来发现他是真的困,也是真的没精神,到驿站沾了枕头就睡,白天赶路时在马车里也是大半时间都在睡觉。
连着好几日赶路,都是陆辞珩和被沈明安抱在怀里的小白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
马车驶得平缓,沈明安靠在他肩上,胸口随着呼吸小幅度起伏,陆辞珩将他松散的发丝绕在手指上,玩他的头发,忍不住在他脸上轻啄了两下。
但沈明安半点反应也没有,虽然知道他是在睡着,陆辞珩还是莫名来气,他百无聊赖地掀开车帘,现在正是午后,快要出江州边界了,旁边酒旗招摇,路上还算热闹。
江州的北边的边界是柳里县,陆辞珩记得,几年前在西北从军时,对他照顾有加的刘伍长曾说起过,他的祖籍就在江州柳里县。
陆辞珩让李行远停了马车,叫醒了睡得正熟的沈明安,“别睡了,起来了。”
沈明安神情恹恹,艰难地睁开眼睛,声音困哑地问:“到驿站了吗?”
“你最近怎么回事,困成这样。”陆辞珩把他眼睛上的白绢摘下来,回道:“没有,还在江州,今天没太阳,下车走走。”
东阳村物资匮乏,那条白绢是陆辞珩随便找的,闷汗又不透气,出了东阳村以后沈明安的眼睛已经好了许多,除了夜里和光线差的时候看东西很模糊,日常视物都没什么问题,陆辞珩就给他换了根能遮光又不至于戴上后一片黑的半透光丝绢。
今天是个阴天,光线不强,陆辞珩索性就给他摘了下来,牵着他的手带他下车。
沈明安刚醒,一出马车就冷得打了个寒颤,由着陆辞珩带着他七弯八拐地在小巷里走。
陆辞珩走了许久,像是在找人,走了好几户人家,最终在一户破旧的小屋前停下了脚步,沈明安抬起头,这间屋子已经残破不全,外墙上满是青苔,屋瓦破碎,看着像是几十年都没人住过了。
他正觉得奇怪,就见陆辞珩握着生锈的门环敲了敲门,等了会儿,里头没人应答,倒是有个满头白发的老媪站在路边奇怪地打量他们,“你们找谁?”
陆辞珩转过头来,向她打听道:“请问这里住的可是刘陈氏?”
“刘陈氏?”老妇人提着手里的竹篮,面露疑惑,“刘陈氏是住在这里,你们找她做什么?”
“我几年前参军,在军中与她的丈夫是同伍的,他在军中对我多有照拂,他战死前时常提及他的妻子和儿女,今日路过,我便想来看看他的妻女。”
“可刘陈氏十多年前就死了啊。”
“死了?”陆辞珩蹙眉,“那他女儿呢?”
“也死了。”老妇人叹了口气,“十多年前江州不是遇到一场大饥荒吗,大家都没饭吃,正好朝廷征军,去参军的每人给三石米,她丈夫就去了,但过了没多久她女儿生病,卖了米给孩子治病,最后病没治好,粮食也没了,第二年收成依旧不好,大人孩子都没熬过去。”
陆辞珩哑口无言。
为了三石米,刘伍长在西北守了十余年,最后死在沙场,无名无姓的连个碑都没有,依旧没能让他的妻子女儿捱过第二年冬天的饥荒。
“可是每年八九月份,刘伍长都会收到一封家书,就前几年他还收到了……”
“你说那个。”老妇人声音苍老,面露痛惜,“那个是我帮着寄出去的,刘陈氏不想让丈夫知道,希望他能安心活着,死前写了二十封家书,每一封上写的时间都是往后一年,让我按照顺序帮她寄给她参军的丈夫。”
她顿了顿,指着屋子后面说:“她丈夫每年也会有一封家书寄回来,我每年收到后就烧给她们了,后来她丈夫的死讯传回来,我也就没再去过了,刘陈氏和她女儿的坟冢就在屋后头,你们要去拜扫拜扫吗?”
陆辞珩还记得刘伍长收到家书时脸上洋溢着的欢欣,对归家的期盼,对妻子女儿的思念,以及那家书落款上的八个字——家中无恙,盼君早归。
刘陈氏和她女儿的坟冢就是两个小土包,上面立着两块不怎么平整的木板,木板上的刻字在雨淋日晒下掉了漆,坟头的草长得有半人高。
沈明安蹲下身,替她们把坟冢上的草除去,听见陆辞珩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我那时候好羡慕他,他每年都会收到一封家书,还会读给我们听。”陆辞珩自嘲地笑了笑,“我没有,我在西北五年,一封也没有收到过。”
“刘伍长死的时候,离退伍还有三个月,那时候他还以为他的妻子女儿都还活着,咽气前念的一直都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可他若是没死,回来看到的也只是她们的坟冢。”
“那天戎人夜袭,放火烧粮,活下来的人不足十一,刘伍长替我挡了一箭,那一箭射在了他的大腿上,其实是不致死的,但却拖累了他的行动,他行动不便,又被补了好几刀,被敌军把肠子都给掏出来了,血流了一地。”
“我背上被戎人砍了一刀,骨头都差点被砍断,好疼啊,沈明安,你为什么要让我去西北?”
沈明安闻言猛地一颤,撑着站起来时一阵头晕目眩,眼里蒙着一层雾气,却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陆辞珩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说道:“如果我当年死在西北,你会不会后悔难过?”
在东阳村时,沈明安看不见,完全依赖于他,他也十分享受沈明安对他的这种依赖。
他刻意不去想这些问题,但不去想并不代表这些事情不存在,这些事情就像是一根刺,始终横亘在他心里,也始终横亘在他和沈明安之间。
“你不会死的。”沈明安听他说的这些话,无端有些犯呕,仿佛也身置沙场,好像鼻尖也萦绕着血腥气,又想起他母亲死时也是这样,肠子被掏出来,血流得到处都是。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陆辞珩,喃喃着又说了一遍,“你不会死的。”
也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
第41章
接下来赶路的日子里,两人一路无言。
沈明安精神不济,一直处于昏沉睡着的状态,有次是在黑暗的马车里冷醒的,虽然身上还盖着陆辞珩的大氅,但马车里除了他抱着的小白以外就只有他一个人。
他从马车里下来,陆辞珩正在驿站里吃饭,见他下车,也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黑沉沉的,没什么情绪。
沈明安在他对面坐下,也不知道是马车太颠了还是什么,看着这些饭菜总觉得有点恶心。
他胃口差,吃不下什么东西,但新鲜饭菜总比干粮好一些,就端着碗往嘴里塞了几口。
一顿饭吃得莫名沉默,沈明安想打破这种沉闷的气氛,思来想去后状似随口问了句,“还有多久到上京?”
“两天。”陆辞珩垂着眼,惜字如金,说完就放下了碗筷,转身上了楼。
沈明安怔然地看着他的背影,也缓缓地放下了手里的碗,没了吃饭的心思。
两日后到上京,马车在沈府门口停下时已经过了丑时,陆辞珩在一个时辰前就下了马车,沈明安那时候醒了,却没睁开眼。
丑时末的永元大街一片寂静,周遭黑黢黢的,只有沈府门前的灯笼还亮着。
东宫的大太监殷勤地扶着沈明安下马车,劝说他去一趟东宫。
沈明安揉了揉自己在马车里坐得酸痛的腰,愕然道:“现在已经丑时了,太子这时候还在睡吧,我等天亮了再去吧。”
“沈太傅,您是不知道太子殿下有多担心你。”何公公眼睛细长,谄媚地笑:“太子殿下听闻您遇到了雪崩,都差点急昏过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奴才找到您后把您安全带回来,知道您今天到上京,一宿都没睡,就想见见您,确定您的安危,您就去一趟吧。”
沈明安觉得奇怪,但太子一向依赖他,这么着急见他,有可能是有什么要紧事,他迟疑片刻,应了下来,“那我先去换件衣服。”
进了沈府才发现里头灯火通明,沈明安刚进去时眼睛被亮光刺激得睁不开,缓了会儿才看清里面的人是张凌,柳和裕正站在一旁给他续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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