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张凌毕恭毕敬地答:“皇上勤勉,早朝时的例行汇报都要到辰时初,现在这个时间点大约刚开始议事,按照以往来看,还有一个时辰才会结束。”
沈明安想了想,“他昨晚写的文书没拿,我现在给他送过去,应该正好能赶上。”
“沈大人,您身子不便,老奴替您给皇上送过去吧。”
沈明安笑着婉拒了他的好意,“从广仪殿到清和门总共也就没多少路,现在朝臣都在上朝,今天天气好,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
沈明安近来身子重了,不愿意多动,但是昨天半夜腿上抽筋太疼了,沈明安有些后怕,他想着多走动走动对孩子好,晒晒太阳也能让自己舒服一些。
外面冷,沈明安畏寒,他身上穿了件披风,出门前又在脖子上围了根纯白的绒领。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沈明安走得很慢,边走边在想大约再有两个月孩子出生,该取个什么名字。
早几个月前,陆辞珩就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给还没出世的孩子准备小衣服了,因为两个月后孩子出生,再过没多久就是正月,陆辞珩甚至给孩子备了个虎头帽。
虎头帽毛绒绒的,质地柔软,戴在孩子头上一定很可爱,沈明安看着也喜欢。
因为有太阳的缘故,沈明安走了没多久,身上便觉出些暖意来,宫道两旁栽了些银杏,立冬过后,银杏叶落了满地,黄澄澄的一大片铺在地上,踩上去脚下松软。
沈明安从广仪殿一路往清和门的方向走,不可避免会路过南侧的宫门,早朝时间,大臣基本上都在清和门,宫里来往的人很少,宫门口却站着两个人,似乎正在交谈,沈明安有些疑惑地顿住脚步,不禁多看了几眼。
远远看过去,两人都是背对着他的,一人配着户部的腰牌,很明显是宫里的人,另一人华衣锦服、衣着考究,鬓边有些发白,沈明安看着他的背影,胸口莫名发闷,有些扎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记忆又开始破土重生。
沈明安有种无法描述的不安,心悸和不适感席卷而来,搅得他有些昏沉,他揉按着自己的心口,往前走了几步,想去看清他的脸。
像是要印证沈明安的猜想一般,那人侧过身来,沈明安看清楚了他的脸,也知道了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和突如其来的心悸是从何而来了。
——那个人是王兴言。
第67章
太阳依旧挂在头顶,沈明安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霾。
寒风把枝头上剩的不多银杏叶卷下来,一片一片地从眼前落下,方才身上觉出的一些暖意瞬间褪去,冬日清晨的空气中又湿又冷,仿佛冷到了骨子里去。
沈明安脑中有一瞬短暂的空白,他心脏抽疼,原先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又因为王兴言的出现被重新拉扯出来,一点点铺在他眼前,强硬地要他被迫记起。
沈明安站在原地,他想上去质问王兴言,关于那块玉佩,关于为什么沈家被灭门那日他会恰好出现在府中,关于他把无家可归的自己带回府里,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可他又想转身就逃,沈明安对王兴言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和畏惧,甚至会因为王兴言的缘故,对自己产生厌恶。
他觉得脏。
哪怕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只有八九岁的孩子了,他还是会畏惧见到王兴言。
畏惧王兴言对他痴迷贪恋的眼神,更害怕王兴言对他殷殷切切的嘘寒问暖、假意关怀。
沈明安嗓子干涸发疼,他呆立着,行动滞缓地转头,问一旁的张凌,“这两人是谁……为何会在这里?”
张凌是个聪明人,沈明安为官这么多年了,不会认不出户部的人,张凌便知道,他其实问的是另一人,但他既问起,张凌便认认真真地答:“这是户部谢华容大人身边的人,现下临近年末,宫里要采买的东西有不少,是以每日南侧的宫门往来的人都很多,另一人老奴见过一两次,却也识不得,许是同谢大人有往来的商人。”
谢华容是余杭人士,谢家在江南的织造业十分出名,谢华容为人又世故圆滑,很会讨陆承景的欢心,当年陆承景去江南巡访时,谢华容投其所好,让陆承景与他相谈甚欢,一时高兴之下直接将他封为皇商,让他在户部挂职。
谢华容贪利,但能力尚可,陆辞珩即位的时间短,对朝中的官员职位升降不好有太大的变动,否则容易落人口舌,何况一时之间找不出更好的皇商人选,便也就将谢华容一直留着用了。
皇商的地位要高于官商,做的是朝廷生意,掌管盐业、茶马业和铸银等,王兴言从前只是个普通商人,这些年里即使他人脉再广,本事再大,也绝无可能摇身一变成为皇商。
但是沈明安没想到,王兴言会和皇商攀上关系,来到上京出现在宫里。
冷风仿佛针砭般从衣领处侵入,沈明安呼吸窒闷,浑身发冷,头疼得厉害,意识也阵阵恍惚,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宫门处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侍卫井然有序地守在那里。
等到张凌唤他,沈明安才如梦初醒般回神,他勉力镇静下来,把手里的文书递给张凌,“我有些不适,劳烦公公替我将它送到清和门。”
张凌忙不迭应了,沈明安却没有回广仪殿,而是让人备了一辆马车,回了趟沈府。
沈府距宫城很远,沈明安已经让小厮尽量将马车驶得慢些,但坐在马车里时间太久,腹中孩子不太安生,沈明安下车时头晕目眩,捂着嘴有点犯恶心。
他到沈府时恰巧遇到正要出门的柳和裕,沈明安自住到广仪殿后,沈府就基本上都是由柳和裕在帮着打理。
柳和裕有许久没见到沈明安了,看到沈明安从马车里下来,又惊又喜,连忙过来扶着他,“先生今日怎么回府了?”
又像是想起什么般义愤填膺地说:“是不是那个姓陆的对你不好?!”
“不是。”沈明安失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以作宽慰,勉强扯出个笑,“我只是回来寻些东西。”
“先生要找什么?我也不急着走,我帮先生一起找。”
沈明安是想回沈府来找那块玉佩的图纸的,当时在东阳村附近的雪山上,沈明安见到这块玉佩的时候,就怀疑这块玉佩的样式就是他母亲亲手为他绘的,沈明安那时候就想翻找一下他父母的遗物,看看能否找出当年的那张图纸进行比对。
但从东阳村回到上京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让沈明安应接不暇,后来又因为怀了孩子,身子越发的差,这件事便被搁置了。
如今再见到王兴言,沈明安却是一刻也等不了了。
玉佩沈明安一直贴身带着,无论是什么原因,这样一块如此肖似的玉佩,出现在王兴言手里,都未免不让人心生疑虑。
沈家被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沈明安父母留下的遗物屈指可数,细数下来也只有他母亲素日里最爱戴的发簪玉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物和一箱子被沈父视若珍宝的医书。
木箱子里的医书是沈明安考上状元后,来上京赴任前去沈家找出来的。
沈家的火是从前院烧起来的,沈父的书房在后院,火势蔓延到后院后没多久就被灭了,所以书房的火势并不大。
父母留下的遗物少,沈明安一件也舍不得丢,便将他父亲所有尚且完好的医书都整理归拢到了木箱子里,带到了上京,置在他书房的高处。
他怕睹物思人,父母的遗物自带回来后就从来不敢打开,柳和裕帮他把木箱子从高处搬下来,箱子是落了锁的,上面落了一层灰,里头的东西却丝毫未变。
沈父的医术远近闻名离不开勤学钻研,几乎是每一本医书的书角都被翻得卷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式各样的批注。
沈明安仔仔细细找了许久,没找到玉佩的图纸,却在将医书重新放入木箱子的时候,从一本他父亲翻得最多的医书里掉出来了一封未来得及寄出的信。
信封上的收信人处赫然写着王兴言从前的名字,沈明安跪坐在地上,满腹疑惑地打开,将已经泛黄的信纸抽出来,只看了片刻便开始浑身难以抑制地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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