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辞珩被马甩出去,转身蹲在它身旁,抚了抚它身上黯淡失色的鬃毛,想让它再站起来。
战马蹬了蹬前蹄,挣扎着站起,又摔倒在地,在草地上发出阵阵嘶鸣,圆睁的眼中流露出痛苦悲戚的神情来,呼吸渐弱。
这匹战马陪陆辞珩立下战功无数,原本不该死在此时此刻。
就算死也该是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活活累死在上京郊外。
上京就在眼前,远处繁华安宁依稀可见,陆辞珩在西北五年,习惯了厚土黄沙、干枯的树枝和成堆的尸体,再见到这样百姓安逸的场景,恍如隔世。
再远处,是巍峨矗立着的皇宫。
陆辞珩把奄奄一息的马拖到了河岸边,而后行至上京城内,在最近的马场里抢了一匹烈马,在闹市中骑马疾行,一路行至了宫门外。
宫门外的守卫刚想拦下他,就被马蹄踹翻在地。
陆辞珩在宫中纵马,一直到华兴殿前才停了下来。
宫中纵马狂奔,是大不敬,但他提着剑,身上血腥气太浓,眼中满是凶恶杀气,仿若凶神,一时竟无人来拦。
直至到了华兴殿殿门口,陆辞珩翻身下马,提着剑便想闯进去,才被在门口候着的张凌公公给拦了下来。
“三王爷,这是在宫中,不可佩剑。”张凌微俯下身,伸出双手,态度恭敬却强硬,“请您将佩剑交给老奴。”
陆辞珩斜觑他一眼,将手中沾了血的剑往他手上一扔,冷冷道:“老东西在殿内吗?我要见他。”
沉甸甸的剑压得张凌手上一沉,险些没拿稳,他被压得往后退了两步,待站稳后仍恭敬道:“皇上正在和沈太傅议事,劳烦您稍等片刻。”
“议什么事?”陆辞珩问。
张凌却捧着剑退至殿门口,不再回话了。
华兴殿的殿门并未完全合拢,陆辞珩看见了里头的两个人。
皇上懒散地坐在殿上,略显老态,一双眼锐利依旧,紧紧地盯着殿下的沈明安,“沈爱卿,朕当时是信任你,才让你去授太子和诸位皇子以诗书,现在太子虽则乖巧,但遇事不决,竟都要来找你拿主意,反倒是老三,这几年在军中升迁颇快,他若是有异心,太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朕倒想问问你,你都是怎么教他们的。”
陆承景这句话语调颇重,说到最后时甩袖站了起来,九五之尊的威压尽显。
沈明安跪下身去,声色平和,字字清晰,“太子忠厚,以后也会是贤君,臣教他的是治国之道。三王爷品性不佳,心性不定,为人做事狠厉,性格阴晴难辨,难成大器,若他为君,恐酿大祸,臣授他的是忠君之道。”
“好一个忠君之道!”陆承景冷笑一声,将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凌厉道:“那你说说,他现在可忠君?”
沈明安答道:“为国固守西北疆土,是为忠君。”
“五年前你向朕提议让老三去军中历练,朕允了,没想到他竟能从一个小小兵士到如今被推举为将军,他之权势已然威胁到储君,又该如何?”陆承景皱眉厉声问他。
“保储君。”沈明安垂下眸,语调无丝毫起伏,“皇上当以储君为重。”
陆承景久久没有出声,殿内一片静谧,只余风声,过了良久,他才缓步走下台阶,勾起唇角,单手将沈明安扶起,像是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爱卿忠君明理,朕最放心你。”
陆辞珩看着沈明安从殿内走出,殿门在他身后慢慢合拢,沈明安抵着唇,轻轻咳了两声,往转角处来,走得极缓,一步一步距他越来越近。
沈明安每到秋冬就会经常咳嗽,在国子监有时一天的课讲下来,到晚上下学时,便会嗓音嘶哑,几近发不出声。
沈明安从未缺过课,第二日再来上课时,依旧没好多少,讲不了几句就要停下咳一阵。
陆辞珩曾日日寅时便起,在小灶上煨上一小盅冰糖雪梨,给他润肺,也曾费劲心思替他寻来暖身的绒领和手炉。
原来他做了这么多,在沈明安看来依旧只是一句品性不佳。
陆辞珩想,沈明安看人的确精准,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讨他开心,才在国子监里时将自己伪装成那样温软听话、绵软无害的样子。
但本性总有暴露的一天,他向他吐露心声,换来了沈明安的疏远和厌恶。
这种疏远和厌恶,一直维持了这么多年。
“因为要保储君,所以我就合该被弃吗?”陆辞珩眼中压抑着翻涌的怒意,在沈明安低着头边咳边走至他附近时出声问道。
沈明安闻言微怔,抬起头来看见陆辞珩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而后又恢复了平静,恭敬地唤了他一声“三王爷。”
言行有度,让人挑不出半丝错处来,说罢便想转身离去。
陆辞珩挡住他的去路,恶狠狠地盯着他,质问道:“是你去和皇上提议让我去参军的?”
沈明安目色淡下来,没什么起伏地说:“你刚才不是都听见了?”
“让我去军中无名无份地去做一个小兵,也是你提议的?”
“是我。”沈明安神情倦怠,异常淡漠地说。
陆辞珩方才明明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但他就是想亲口听沈明安说。
他想在那张熟悉的脸上看见些心虚与慌张,可沈明安眸色浅浅,脸上除了淡漠什么都没有。
陆辞珩竭力克制住自己,问他道:“为什么?”
“因为你不该呆在上京。”
沈明安连撒谎安抚他都不屑于。
他越是这样坦坦荡荡,陆辞珩就越是恨,他一把扼住沈明安的脖子,把他抵在朱红的宫柱上,凶恶横暴地冲他吼道:“说到底,你根本就是不想见到我!所以你去和那老东西提议让我去参军,这样你就可以不用时时见到我了,你就是厌恶我、恶心我,是不是?!”
陆辞珩身上军甲还未脱,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沈明安被他掐着脖子,透不过气来,神情痛苦,一言不发地偏开头,连半丝挣扎也无,像是默认了他的话。
“拜你所赐,我在西北吹了五年风沙,数次差点死在戎人箭下,身上是数不尽的大大小小的伤口,每天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就为了你的一己之私,你让我去那种地方,让我在上京城中的拉拢部署毁于一旦,沈明安,你怎么能这么自私?!”陆辞珩恨意横生,手下愈加收紧。
五年未见,沈明安瘦了许多,他的脖颈纤细,陆辞珩能一手将他的脖子环住,仿佛一掐就断,陆辞珩越来越用力,沈明安的脸上逐渐漫上异样的红。
这张脸让他日思夜想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陆辞珩还曾在西北写信寄给沈明安,却没想到全是他自作多情。
陆辞珩用尽全力强迫自己松开他的脖子,冷冷地看着沈明安顺着宫柱脱力似的滑落在地,自嘲道:“可笑当时老东西下了那道旨意后,我竟还盼望着你能替我求一求情,我走时你能来送一送我。”
沈明安一手撑在地上,另一手捂住胸口费力地咳,脖子上一圈红痕异常显眼,像是要把肺腑都给咳出来。
陆辞珩退了两步,转身离开,将沈明安和那不绝的咳嗽声都留在了身后。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真的忍不住把沈明安给掐死。
第12章
临近傍晚,乌云低垂,天气阴沉,显有一场大雨将至。
陆辞珩自华兴殿内走出来,郁郁地望着远处乌云密布的昏暗天空,方才在殿内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陆辞珩本也就没见过自己这个父皇几次,更谈不上对他有什么孺慕之情,陆承景明显也不喜他,两人之间连父慈子孝都装不出来。
陆承景先是假模假样地赞了他几句,而后话锋一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朕知道,你这几年在军中辛苦了,此次回来,就留在上京,好好休息休息,朕已经替你在京中修缮了一套宅子,便当做你的王府。”
“西北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朕派御北大将军杨澈去接管军队,太子同他一起带着粮草去监军,定能大获全胜。”
陆辞珩在心中冷笑,他带人死守了近一个月,到头来却是为太子做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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