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哦……”叶盏踢开了一块云杉板,看到了一排熟悉的黑白琴键,一脚踩上去,钢琴发出变形的曲调,“这不是祁守心的钢琴嘛,以前还不让我碰,说比一百个我都值钱……”
他边低头边走路,险些一头撞上前面的龙寅——他们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默默地望着前方。叶盏抬头一看,也是浑身一僵。
祁渊孤身一人,站在这一片废墟的中央,单手持着一个相机,镜头对准他们,正在录像。他似乎已经不再惧怕任何危险,居然保持着人形,只是黑发不再齐整,有凌乱的几丝散落在额上颊边。他的双瞳是浓墨重彩的深红色,只是里面没有一丝疯狂暴戾的痕迹,反而平静如死水。甚至连身上穿着的衣服,都是他平时穿的那套:黑衬衫,不系领带,修身的长裤,裤脚扎在靴子里。不知道的人,说不定还会以为他是来玄城遗址参观的游客。
游客……说起来,他身上那种漫不经心的,仿佛这一切都与己无关的姿态,在这样紧张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扎眼。侍卫们已经戒备地举起了武器,他也仍然只是调转了镜头,对准了叶盏的脸。
他慢慢地做了三个口型,似乎是在说:“笑一个。”
叶盏笑不出来,他看到了这副平静下的巨大旋涡。他觉得祁渊大概真的已经疯了——在独自面对整个海洋的侵蚀后,在昔日的家园毁灭后,在面对了源意识时时刻刻的污染后,大概也没人能保持清醒。
“你在拍什么?”叶盏问。他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不让颤抖的尾音出卖自己的情绪。
“结局。”
“谁的结局?”祁臻忽然问。
祁渊看了他一眼,没有作答,而是将相机放在了一边的石头上,将镜头对准了自己。
“我相信,这不是玄城的结局。”祁臻于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龙的子嗣还在,我们迟早会回到这里重建家园。孩子,是你救了他们,你是玄城当之无愧的英雄。燙淉”
祁渊很客气地点头:“嗯,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总是关心别人过多,忽略了你自己。”祁臻的神情关切,露出父亲的慈爱,“你消耗了太多力量,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我感到你现在的状态非常危险,你失去了对自我的掌控力。”
“有吗?”祁渊望了望天,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可是我感觉很好。的确,之前我脑海里的争论永无止境,但是现在都安静下来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感觉很好。”
“不要试图瞒过父亲的眼睛,这双老眼或许已经昏花,但始终关注着自己的孩子,”祁臻摇了摇头,慈爱地说,“小渊,我知道你正在受到源意识的困扰。我来这里,正是为了帮助你。”
“帮助我?怎么帮?”
“我有与源意识沟通的办法。”祁臻道,“你是绝无仅有的凡躯成神,半道飞升,自然会有与龙性本能相悖的地方。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来研究我们的血脉渊源,从很年轻的时候我就能与祖先对话。”
“假使你真的能和我脑袋里那堆东西交流,你打算说服他们干什么?”祁渊淡漠地问,“或者说,你最后想要留下的,是一条真正的龙,还是你的‘儿子’祁渊?”
“我不做选择。我希望两个都留下。”祁臻慢慢上前一步,他身后的四个侍卫,于是也谨慎地靠近一步。
正是这骤然缩短的距离,让祁渊警戒起来,他冷冷道:“都退开。那位白衣的小姐,不管你口袋里是枪还是符咒,都请放回去,龙寅,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剜掉你的眼睛。”
被点名的几人皆感到一股可怕的威压,不自觉地后撤几步,这下唯独叶盏孤身一人站在原地,不自在地前看看后看看。祁渊瞥了他一眼:“叶盏,你到我身后来。”
叶盏咽了口口水,此刻连他都不能确定,在祁渊被源意识肆虐过的精神世界中,还剩下几分理智。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向他的Alpha走去。
“叶盏。”身后的祁臻城主忽然叫了他一声。
叶盏回望,祁臻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给予他深深的凝望,仿佛把什么沉重的东西交付在他的肩头。叶盏朝他眨了眨眼。
他走到祁渊身前,自然地伸手替他理了理头发。男人低头,赤眸凛冽,瞳孔几乎是野兽般的竖线,看不出一丝人类的情感。两人同样很快地交换了一个目光,叶盏朝他吐了吐舌头。
祁渊仿佛没有看见,沉声问道:“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站在我这一边吗?”
“当然,你可是我的Alpha啊。”叶盏亲昵地伸出双臂,绕过祁渊的肩背,压得他弯下高傲的头颅,抿起的嘴唇得到一个炽热的吻。
安心的话音,熟悉的气息,熨帖的温度……脑海中狂乱的杂音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祁渊垂下眼睫,舒适地放松身体,依靠在叶盏的肩头,咻闻Omega让人迷乱的气息。
叶盏于是默默地收拢手臂,束紧他结实的背肌,直到两颗心隔着胸膛彼此共鸣。他的手指曲起,轻轻敲着Alpha突出的一截脊骨,倒数三二一。
那边祁臻已经按捺不住,喝道:“叶盏!就是现在!”
踩着未落的话音,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祁渊的身侧霎时烧起无数道苍白的火焰,织成飞舞的火链,组成了鸟笼般的囚牢。安熄的火以叶盏的身躯为界限,紧密地将祁渊包围,让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恋人温暖的怀抱中,动弹不得。
龙性的本能让他极端厌恶束缚,顿时挣扎起来,然而每一次碰到白焰,皮肉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烧毁。祁渊发出愤怒的吼声,叶盏于是死死地抱紧他,不让他动。
“对不起,”祁渊听到叶盏颤抖的声音,这家伙入戏很快,情绪十分饱满,“我想要救你,这是唯一的办法!你被源意识控制了,你自己感觉不到……城主说他有办法帮你,别动,求你……”
“你总是让我失望,每一次。”祁渊非要偏过头,立刻感到半边头颅几乎被白焰烧穿。叶盏慌乱地伸手揽过他的头,不让他无意义地自残。然而通过这一眼祁渊已经看到了正在发生的事——
祁臻仰头喝下什么液体,他的身体迅速地变异,因为龙血沸腾而冒出丝丝白汽,手指伸长为爪,苍老松弛的皮肤鼓胀起坚实的肌肉,浑身覆满暗紫闪光的鳞片。他的须发皆白,头顶伸出黑色的龙角,有电光噼里啪啦地在枝杈间闪烁,他的身后长出龙尾,厚重的暗紫鳞片上是一排黑色的龙鬃。
血统本该比祁渊更纯粹的他,强行喝下龙血进化后,已然已经成为一条货真价实的雷龙。这一切变化不过发生在短短十秒间,祁臻根本没有犹豫,利爪撕扯开小臂上的龙鳞,将炽热的血浇在地上,画出复杂的阵法,他口中发出低沉古朴的龙吟,一道道强而有力的灵压碾向四野,砂石狂走,乌云密布天际,紫色的闪电在云中翻滚咆哮。
祁渊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若不是叶盏死死地抱紧他,他甚至连那禁锢的白焰都不在乎!他发现自己正在与祁臻口中的念诵产生强烈的共鸣,连同脑海中的源意识一起
兴奋得发颤。他意识祁臻正在发出对整个族群的呼唤,有如他过去呼唤龙之九子一般,只是祁臻的声音更加磅礴,一龙呼,万龙应!
在这样的呼唤下,天空中忽然浮现一片烂漫夺目的图景,几千条龙的身形显现,腾云驾雾,上下翻飞。它们庞大的身形遮蔽琼宇,笼罩八荒,凡是世上存在的元素都开始震荡,空气中翻滚着风雷火电,搅动着地上的水土金木。整个天地变幻为一幅游动的万龙图谱。
天际传来隆隆的轰鸣声:“小子,唤我们有何事?”
祁臻几乎为这番绝景而战栗,他胸膛中翻涌着豪情壮志,炽热的龙血让他无所畏惧!他朗声道:“伟大的先祖,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位真正的龙嗣!我的先祖是居于东海的龙神凕,自迁居陆地以来,祁家的血脉始于祁望,传与我已有四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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