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庭秀骨[修真](106)
有些事,郝连凤心里知道,只是一直懒得提。先前是因着符云生自炼狱谷回来,对他多处隐瞒,百般遮掩,又四处躲避,这才心生凉意,只觉倦怠。他道:“你不必多说了。若你顾念着往日师兄弟的情分。这事你就当不知道。”
符云生忍不住问:“若我当不知道,你又要如何呢?”
如何?
郝连凤先前是想留下白子鹤一命,但也没想要放白子鹤走。郝连凤的心里,对于世人戕害凤凰,视妖为异类一事,一直耿耿于怀。自人界崛起,有不少人往荒火之境来,他们寻到神木,却寻不到栖居于上的凤凰,便一把火将神木烧了。郝连凤亲眼见过尚未破壳的凤凰蛋,就这么滚落在地上,灰扑扑一个。他想要什么,他从来不想要什么,他连家都没有了,还能要什么?若果真要,大约就是要一个公道。
这些,玉玑峰主最为喜爱的小弟子能够明白吗?
“你这么担心,莫非以为我要杀了他?”郝连凤挑挑眉,“云生,我已经同你说过很多遍了,但你不听。若你当真舍不得走,就留下在这里陪他吧。正好还能悲天悯人,看我究竟会不会害他的性命。”说到这里,他眼中带了些审判意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我还能答应你,只要你在这一日,我便不害他一日。”
说罢,郝连凤扬长而去,果然只留下符云生和白子鹤二人,还带走了符云生的剑。
阵是他设的,只有他能进出。符云生平日不上进,修行那么差,根本跑不出这里。郝连凤倒不是故意要关符云生。他只是生气,符云生桩桩件件都表现地不信任他,一脸他动不动便要杀人的模样。难道在符云生心中,他就是这么一个恶人?
郝连凤心里失望,便故意说这些话,意图挫符云生的锐气。
这里无水无粮,他倒是要看看,符云生能和他硬气多久。
——就为了一个外人。
此后半日,白子鹤醒了过来。他乍睁开眼,身边又坐了个银衣玉冠的人,心里陡然一惊。上到余秋远,中到白绛雨,下到郝连凤,他都快对蓬莱的人产生心理阴影了。再一看不是郝连凤,竟是符云生。符云生在白子鹤心中,印象还可以。
白子鹤往后挪了一挪。
符云生见白子鹤醒来,道:“你没事吧?”
白子鹤冷笑一声:“你们蓬莱的手下有重没轻,你不知道?”
符云生沉默了一下:“师兄他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还是有意的?哦,倒确实是有意。白子鹤懒得与蓬莱的人打交道。他只起身,四处摸索。可惜这里被设了阵,根本出不去。白子鹤回身道:“让我走。”
符云生叹了口气:“我不行,只有师兄能打开这里。”
“……同样是蓬莱弟子,你学了些什么?”
“郝连师兄是玉玑峰最聪明的人,他设下的阵法,连峰主也不一定能打开。”符云生道,“可惜我悟性太差,恐怕只能和你这样呆在一起了。但你放心,师兄他没打算对你怎么样。他只是和我赌气罢了。”
白子鹤:“……你不知道他打算杀了我的么?”
“不会啊。他杀你干什么,又不能吃。师兄杀的是恶人。好人他从来不杀。”符云生道,“难道你是恶人么?就算你从前是恶人,你若洗心革面了,那也算好人。”
——白子鹤简直有些诧异。他忽然想到,先前傅怀仁不知道是怎么被符云生从白家人手中诓出来的。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蠢的人,还信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白子鹤略带了丝诧异,试探道:“你不知道,就算是坏人成了好人,他从前做的那些恶事,也是无法抹去的么?你原谅了他,被他伤害过的那些人怎么办?你叫他们白死的么?”
“失去的不能再回来。如果他肯改过自新,何尝不是一种放下。你报复我,我报复你,又要报复到什么时候呢?”符云生看着白子鹤,忽然说,“师兄既然将你拘在这里,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万鹤山庄的那些人是苏真人劝走的?”
白子鹤愣了一下,道:“你说什么?”
“万鹤山庄驭束鹤禽多年,苏真人都知道。你们走后,他留在山庄,亲自替一只灵鹤解开了拘禁。只是并没有对外提及。他还是想替你们留些颜面。”不然苏玄机留在万鹤山庄这么多日做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白式微将他留下吗?这天下间,除了余秋远,又有谁能留下蓬莱的副山主。但是,该知道的人,仍然会知道。
符云生道:“你们庄里有个管家叫白歧,是他遣散了家仆叫他们另寻去处的。”
“……”白子鹤想过很多种原因,但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这么说来,余秋远叫他回万鹤山庄,莫非不是要故意给他难堪?但白子鹤又怎么知道,符云生是不是在骗他。天下都以为蓬莱皆仙人。仙人却多狡黠。
他沉默了一下,道:“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符云生摇摇头:“我不为什么。只是不想看见你误会余真人,也不想看你误会师兄。人活着,还是要开怀些地好。一头撞在葫芦尖里,如此执迷不悟,有什么意思呢。你也不要心急,等师兄做完事,自然会放我们出去。”
但是一天,两天,五天,郝连凤都没有来。
白子鹤道:“原来你师兄也骗你。”
符云生打坐,没有说话。
第六天,郝连凤来了。
他来时,白子鹤贴着墙坐着,符云生坐在另一边,见郝连凤进来,眼前一亮。
郝连凤站在洞口,没有走进来,只道:“你想明白了吗?”
符云生有些迷茫。
郝连凤又道:“你若是想明白从此以后不管我的事,今天我放你出去,你就继续当你的小弟子,我既不会和峰主说你半分坏话,也不会在背后故意害你。”
符云生便问:“那他呢?”指的是白子鹤。
郝连凤道:“他不行。”
“……”符云生沉默了,他又坐了回去。
“他走,我才走。”
“……”郝连凤气笑了。
他连连点头:“行。”
甩袖就走,顺便将阵法又加固了一层。
“……”在那边的白子鹤看向如同老僧入定的符云生,“我是打不过他。但他刚才漏出那么大的破绽,你有大把的机会出去,为什么不闯?”
符云生道:“我不和师兄动手。他会放我走的。”
白子鹤:“……你们简直有病。”
符云生闭上眼。
一连多日,郝连凤虽然人不在这里,心却每天都要飞过来一趟。可惜他这个师弟是个木头脑袋,不懂变通,一句好话也不会说,害得他没有台阶可以下。只能冷面来冷面去。这么别扭了多日,符云生却也没有坐着干等。
待到郝连凤再来,符云生突然说:“师兄,我要结丹了。”
郝连凤一愣。
然而他未及思考,便见符云生面如白纸,头往下一垂。
结丹是需要修道者在自身的灵海之中挣扎方能突破的,稍有不慎便是丹毁人亡。符云生根基那么差,他怎么会说结丹就结丹呢。眼见符云生果真入了结丹之境,郝连凤根本来不及思考,立马带了符云生去见白绛雨——
郝连凤面带倦意:“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强提修为,但是——”
眼下结果就是如此。
郝连凤想不明白,他分明多次给了符云生台阶下。符云生为什么不走。不但不走,还要不顾自身修为不够,做这等危险的事。难道符云生不知道,结丹失败最好的结果是修为尽废,最差的却是死吗?他为了赌气,为了叫郝连凤放他出去,连命也不要吗?
容庭芳也想说。郝连凤那回来,分明就是给符云生台阶下。他故意站在阵口,倘若符云生有心要离开,郝连凤大可以装作不敌,任由他来去。哪里知道这个傻小子,竟然又坐了回去,话头上不给郝连凤软台阶,行动上也不给郝连凤硬台阶。硬是把人气走了。
是不是蓬莱的人脑子都有病?
就像余秋远一样,梗着脖子,哪怕是鞭子落在脸上,也不肯低头。
容庭芳盯着眼前白皙微蜷的手指,牙痒,很想再咬一口。
余秋远不知道容庭芳眼下已经把他的手指当成了磨牙棒,只和郝连凤道:“云生在道法上的悟性最差,但道心最为通透。”
符云生如果一个人走,舍下的不止是白子鹤,还是郝连凤——身为玉玑峰大弟子的郝连凤。他想要救的,岂是白子鹤一个人。想要一同带走的,又岂只是白子鹤呢?有时候,人走是多么容易的事,心要选择留下才是真难。
那日若离了这山洞,符云生和郝连凤之间,才叫真的回不去师兄弟情分。
说符云生笨,其实符云生心里都明白。
郝连凤不再说话。余秋远也只点拨到此。等到郝连凤告辞离去,余秋远才伸出手。看着绕在他指间,咬着手指不松口的小银龙。
“咬我手指咬得开心吗?”
容庭芳但觉身上一松,少了禁制,这才能开口。“你把我变成这个模样,我咬你一口怎么了,还少你一块肉吗?”说罢他才道,“你们这只小凤凰还挺凶的。那个玉玑峰小弟子若要学佛祖以身饲鹰,怕是挑错了对象。倒是白废他这么多年的修行。”
符云生不是佛,郝连凤也不是鹰。
“修道并不只是修道行。执迷不悟者为魔,心境通明方为道。”余秋远摇了摇头,“谁说云生废了道。他只是废了修行,于道意,却更进了一层。”
“何况也并不是毫无收获。郝连凤确实放了白子鹤。”
要真论起来,郝连凤还更吃亏一些,差点就要将内丹也一道赔了进去。余秋远想到这里,便觉得对郝连凤也责备不起来。符云生看着性子软和,却能用这种方法,硬是逼着郝连凤作出一个抉择,可见心性之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