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庭秀骨[修真](41)
家仆道:“提了。”但他又有些疑惑,“少爷说不曾记得有过此约, 是否是弄错了?”
“不记得不要紧。”白式微若有所思,只侧头吩咐,“把他叫来, 再将我房中画取来。”
“是。”
傅怀仁等了很久,才等到容庭芳收拾妥当出门。他看了眼容庭芳——肩上的胖鸡, 觉得它怎么也该自己动一动。自见容庭芳以来,这只鸟不是被抱着就是扛着,固然知道它能飞会打, 却也还是稍有不安。这莫不是太懒了些,太胖会飞不起来的。
两人一鸡正欲往会场走去,迎面却撞一人匆匆而来。
长剑负于身后,眉清目正,披了一身晨露,不是傅怀仁等了半天的晏不晓又是谁。
晏不晓抬头一见是他们,高兴道:“怀仁。”
傅怀仁也很高兴,一声‘不晓’尚含在嘴里,便觉腿边悉索,低头一看。
——晏不晓腿后面探出来一个人。
为什么是腿后面。
因为这个人还小。
约莫不过两三岁。
乌溜溜的眼睛,生得冰肌玉骨,汇聚了天下所有的灵气。
扒着晏不晓的腿。
——是个孩子。
容庭芳看了一眼,马上回身和胖鸡窃窃私语:“没想到晏道长动作这么快连孩子都有了。”
傅怀仁:“……”
他淡定地把后面人的闲言碎语当放屁,只问晏不晓:“这孩子是?”
晏不晓本要摸摸孩子的头,却叫他一躲,也未强求。说道:“我也不知道。”
这孩子——是他捡的。
晏不晓练了一晚上的剑,待东方大白方想起来,万鹤山庄还有事要办,这才匆匆御剑归来。万鹤齐鸣,红绸缎彩,晏不晓顺势而下,轻落在房顶。房顶却不止是他一个人。还坐了个娃娃。小短腿荡在瓦片外,不知为何底下的下人硬是没能瞧见他。
不过两三岁的孩子如何会在屋顶,晏不晓尚未想及,只是第一个念头便觉得放他一个人在那晃荡十分危险,自然而然将他一把抱起旋身落下,随后问:“小孩儿,你爹呢?”
言毕才将这天降的娃儿打量了一番。唇红齿白,眼若幽井,身上罩了件短短的披风,脚上趿了小短靴,发间束着的小辫子上攒了些红珠。显得十分乖巧。
然后这乖巧的孩子就冷漠道:“放肆,松手。”
晏不晓:“……”
对不起,他好像对乖巧有误解。
晏不晓依言放下孩子,却未因他的冷漠而退开,蹲下身问他:“你怎么一个人,方才很危险,大人呢?他带你来的?你怎么上去的?我帮你找人?你叫什么?”
那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过了会,将视线挪到晏不晓背后的剑上。未回答一句问话,却只说说:“你习剑?”
晏不晓顿了顿:“不错。你喜欢剑?”他开始思考如果拿剑哄娃会不会有效果。
却只听对方干脆道:“法门的剑,是好剑。你话多,却不是习剑好料。”
晏不晓:“……”习剑确无顶,但自他出生有意识便握剑开始,至今虽未结丹,却以肉身入道,心中持剑,尚未有人说过他不是好料。而对方竟然是个孩子。
虽然不该同一个孩童计较,但论及剑,没有高矮胖瘦老男女老幼之分。晏不晓正色道:“我虽非天下第一,却尚未有剑修可与我一战。”
那孩子倏忽一笑,尚未长成,却已可见他日风采。
“凡夫俗子。”他说,“心乱,话多。”
“……”晏不晓眨眨眼,忽然觉得掌下有些沉重。他这摸的不是个孩子的头,是巍巍大山啊。“那依你之见,修剑的人,该如何才能悟得至高剑意?”昨夜他已有所悟,剑道在天下意,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皮肉白骨就皆为虚妄。
那孩子摇摇头,伸手小短手,在晏不晓胸间一点。“这里。剑就是你,你就是剑。”
“……”
“闭嘴!”傅怀仁听了半天,抬起手打断了晏不晓关于悟剑的滔滔不绝。
他有些无语。
“你不要告诉我,大早上我找了你半天,你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在那论剑?”
晏不晓辩解道:“他说的很有道理!怎么能叫乳臭未干呢?”
傅怀仁看着他:“……”
容庭芳抱着胖鸡也看着他:“……”
晏不晓嘴巴张了张,从小孩五短身材上收回视线,委婉道:“怎么也该说聪慧早智。”
“……”傅怀仁叹了口气,放弃与满心只有剑的好友交流。他敲了敲自己额头,视线落在孩童波澜不惊的神情上,思忖道,“这天下间满口剑来剑去的,我看也只有一个门派。只是从来不知道他们竟然如此丧心病狂,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教成个冰块疙瘩榆木脑袋了。”
晏不晓道:“你说谁?”
“还能是谁。”容庭芳哂笑一声,目光与孩子碰了个实打实。“也就剑门这帮冰块疙瘩。”
大洲外,小蓬莱与魔界隔了渭水遥遥相望,争锋相对。大洲内,剑法丹三门率大小修道门派无数,是为洲内圣地,求道者梦寐以求。只是剑门虽高居大洲修道之首,却远在太华山,素来修心问道不谙世事,所以外界对茫茫白雪中的门派知之甚少,唯一知道的就是当年是剑宗始祖渺瀚真人以身祭剑,人界才得了最终的胜果。
怎么,这么一个冷冰冰的门派竟然也肯赴这红尘之约,还养了个这么小的孩子?
容庭芳目光动了动,或许他们也听说蓬莱金光顶如今无人镇守,也想来贪图这块肉?
亏得余秋远以蓬莱为盾,替大洲挡了多少是非。利益面前果然没有君子。
傅怀仁提的猜测,晏不晓倒也想过,只是怎么也不能把剑门和孩子联系起来。比之容庭芳,晏不晓习剑之人对剑门算是知道一些。他当年也想入剑门,奈何被拒之门外,如今闲云野鹤,习的是无师自通的剑法,跟的是从不露面的师父,却也混得不错。
他犹犹豫豫地低头看那孩子。对方端方自持,比他一个成年人还要像成年人。
“……”现在剑门带小孩都这么变态了吗?
胖鸡偷偷在容庭芳耳边道:“他可不是一般小孩。”
容庭芳也偷偷道:“看出来了。”
“哦?”胖鸡惊讶道,“你信?”
容庭芳道:“你也不是一般鸡。”
胖鸡:“……”
傅怀仁叹了口气。晏不晓就是心肠软,从这点上来说,这孩子若真是剑门的种,还真是没说错。先前送了两尊佛,如今又送来一尊。他这里是收容所吗?傅怀仁无奈道:“你随便将孩子抱来,万一别人找不见怎么办?”
晏不晓‘啊’一声:“可是他一个人在那里,看着很可怜。”
不,完全不可怜。你看一眼他啊。他哪里写着可怜两个字了。他方才才教训过你啊。
傅怀仁又深深叹了一口气,再叹下去,他命都要更短一些了。
那孩子看了眼傅怀仁,忽然道:“你怎么还没死。”
傅怀仁一口气呛在嗓子眼里。晏不晓瞳孔微震,立马严肃了神色。“不可信口雌黄。”
嗯?
孩子有些疑惑:“他——”
话音未落,就叫一只手捂住了嘴。
他心头一震。
尚未有人能如此偷袭,就连逍遥子也从来不曾。这人是谁?丹阳转头看去,却是一张明亮狷丽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孩,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会被打的。”
还没等丹阳说出半个字,身体一轻,已是腾于半空。他一惊之下,下意识揪住了一撮毛。回过神来,才发觉他手中用力,是正好抓到了那人肩上一只鸟。这鸟色彩斑斓,眼珠漆黑。一错不措地盯着他——揪着它毛的手。
丹阳:“……”他松开手。
然后默默摸了摸。
很滑。
很软。
很细腻。
比逍遥子的胡子好。
胖鸡:“……”它是已经沦落到连孩子都能占便宜了是吗?
容庭芳左手一只鸡,右手扛了个娃,朝傅怀仁道:“你们有话随意,我先往会场去。这孩子便交给我,他若果真是剑门带来,想必找他的人也会前往会场。总有人奔走相告。”
丹阳任容庭芳抱着——其实想反抗也反抗不了。这个人和方才那个人不同,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他眨眨眼,手里还握着胖鸡的两根尾巴。“你同他认识。”
容庭芳道:“还行。”
丹阳道:“与那个练剑的也认识。”
“算吧。”
“那为何不说他要死了?”丹阳不是很明白。逍遥子说,世上的人都有心,心里不全是剑。他瞧出来了,那个姓晏的,心里就不全是剑,所以他剑术虽好,却并不能将剑术练至最好。可既然心里不全是剑,那就是有人。人之间,莫非是能说谎的?
容庭芳唔了一声:“有时候,实话要比谎话来得伤人心。”
丹阳冷静道:“伤不伤人心,都是事实。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容庭芳哧笑道:“你懂个屁。待你再大一些,就会觉得掩耳盗铃不错。你也会骗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人这一生怕是要说成百上千个谎话。起码这世间的人都是如此。
“我不会。”
“你会。”
“不会。”
容庭芳反问道:“为什么不会?”
丹阳皱了皱眉头:“你骗不骗他他都要死。难过又有什么用?既然没有用。还不如早早叫他接受这个事实。”世间的皮囊都将化作白骨,最后再湮灭成尘埃。人和这太华山的一块石头,一株草,一棵树,又有什么分别。来年草再长出来,仍然是一棵草。生与死不过是一道轮回而已。正因如此优柔寡断,他们挥出的剑才不够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