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154)

　　哥哥微笑着，拥抱了他一下。嘉龙也伸手抱抱哥哥……两个男孩就像平时那样拥抱，但是王耀的身体是僵硬的，像是硌手的拼图……散落一地的拼图。

　　哥哥把他领回了房间，重新哄他上床睡觉，又去给呼呼大睡的小梅重新盖好被子。

　　「晚安，哥哥。」他说。

　　「睡吧，阿龙，晚安。」

　　一片黑暗，哥哥的影子站在光亮的门框中，好像一张被珍藏的照片……王耀回头望他，对他们微笑，温柔地道晚安。

　　嘉龙始终记得那个景象。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没看到的东西，只有哥哥看到的东西。

　　撕裂。

　　爸爸妈妈再也没能回来。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他们的家，他们一起玩耍的院子，他们午睡后起来吃点心的时间，周末一家人开车去湖边野餐……

　　再也没有了。

　　哥哥也变了。

　　以前他们总是无忧无虑，哥哥还说长大以后想做宇航员之类的……

　　后来，王耀还是王耀，他还是他，他们仍是兄弟。但是他们再也没法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

　　哥哥再也不说自己的感受了，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愿意告诉他们。嘉龙甚至不知道哥哥已经作为目击证人，在警察那里讲述了一遍又一遍父母是如何被杀害的各种细节。

　　哥哥升上了初中，精神状态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经常和人打架，放学回来总是带着伤，身上还带着烟味。

　　嘉龙和小梅都很担心，但王耀都说自己只是摔倒了，或者只是不小心和人发生了点小误会。哥哥的成绩也下降了，可能是因为没法专心学习的缘故。王耀不是很在乎，倒是每天都要监督弟弟妹妹的功课。

　　收养他们的亲戚对他们很差，经常打哥哥。嘉龙也帮不上忙，小梅只能嚎啕大哭直到叔叔厌烦了放弃。

　　「没关系的，早晚有一天我们会离开亲戚家，拥有我们自己的家。」

　　哥哥说。

　　哥哥像是伞一样保护着他们，但又遥不可及。人可以向高天的星星许愿，却无法倾听星星自己的愿望。

　　嘉龙一直很不甘心。

　　爸爸妈妈被害的那一夜，为什么自己没能看到呢？

　　嘉龙反复责问自己。这个问题折磨了他许多年。如果自己也和哥哥一起见证那个可怕的夜晚，是不是他们就可以一起分担？

　　他不知道，因为王耀总是在拒绝，一再地拒绝他。

　　初二的时候，王耀的右手臂受伤了，不知道被谁用剪刀弄出了一大条血淋淋的伤口。王耀没让大人陪，自己去了医院，包扎好了才回家。小梅一看就哇地哭了，叔叔阿姨鄙夷地骂王耀是小混混，迟早被人捅死在小巷子里。嘉龙气得不行，但哥哥也只是说：没关系。

　　后来伤口好了，王耀在伤疤上扎了个纹身。学校的老师批评了他好久，还想请监护人去学校谈话。叔叔阿姨自然是不会去的。大人早就懒得管王耀这个坏孩子，任由他每天抽烟打架，只是在万不得已时才骂骂咧咧地给三兄妹一点必要的学费和杂费。

　　有了纹身，学校里的孩子们就更忌惮王耀了。除了少数几个朋友，也没人敢找王耀说话，来挑衅打架的人也少了。

　　别人背地里悄悄骂王耀是婊子，下贱胚子才搞纹身这些玩意儿，还说王耀年纪轻轻就和男人一起鬼混，肯定有问题。

　　有时候这些流言也传到嘉龙耳朵里，他听了很难受。就连嘉龙的班主任都和他说：王嘉龙，你是学习成绩优秀的好孩子，千万别和你哥哥学坏了。

　　纹身又怎么了？

　　嘉龙也知道，其实这些纹身只不过是王耀想要记住痛苦的一种方式。他以前在哥哥的右手腕上看到过一串小小的数字纹身……

　　是他们父母被害的那一天。

　　嘉龙也想去弄一个这样的纹身。王耀偏偏不让，还狠狠地骂了他：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人要向着未来生活！」

　　怎么可能呢？

　　明明哥哥自己都没有从那一夜过去，又凭什么要求别人要面向未来？

　　嘉龙一直不服气。

　　凭什么王耀要一个人承担？是觉得他不行，他不配吗？

　　后来哥哥要上警校，就去把纹身都洗掉了。激光洗纹身非常非常痛，刚做完的那天晚上，王耀根本没法睡觉。

　　王耀把右手腕上纹的那串数字也洗掉了。

　　他很舍不得，有时候还会看着手腕叹气。

　　但其实那个日期早就刻在了他们心里，血淋淋的，永远抹不去的泪滴。

　　那个夜晚，嘉龙没能看见的夜晚，反反复复出现在他梦中……

　　每一次，每一次，嘉龙都梦见哥哥站在卧室门口的背影。

　　长大后嘉龙就明白了。或许自己不是因为没能见到爸爸妈妈最后一面而愧疚，自己是因为没能和哥哥一起承受这种痛苦而感到自责、不甘。

　　必须做点什么。

　　所以那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

　　想要变得成熟，想要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要上最好的大学，要读有前途的专业，要赚钱养家……

　　他就是想向哥哥证明自己：别把我当小孩，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是兄弟，我也可以支撑这个家。

　　“哥哥……”

　　嘉龙看着手机里兄妹三人的合影。

　　列车开始减速，报站广播响起，乘客们起身活动活动腿脚，纷纷把行李从架子上取下来，准备下车……

　　站台徐徐驶来，旅人们又将赶往新的目的地，同伴们谈笑着。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新短信。王嘉龙低头看了一眼：

　　「阿龙，我在出站口等你。」

　　窗外下着雨，他到家了。

　　TBC

 

 

 

第64章　遥远的光亮 Маяк

　　*Глава 64. 遥远的光亮 Маяк

　　下着雨，王耀撑了一把红伞。

　　火车站到处都是人，虽然下了雨，出站口还是挤满了等待的人。

　　王耀观察周围的人类……年轻的女人抱着孩子，可能是在等待归来的丈夫；战战兢兢的年轻人穿着西服，一手撑伞一手举着写了名字的A4纸，可能是被上司派来来接人；也有老人扬起脖颈眯着眼张望，不知道是在等待亲戚，还是等待久别的老友。

　　“嘉龙应该已经到了。”

　　王耀看了一下手机，果然，弟弟的信息发来了。

　　呼。

　　他深呼吸，撕开一袋刚刚在便利店买的小熊软糖，替代香烟……嘴里有点东西好歹能让他精神放松一些……

　　王耀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太焦虑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从昨晚开始，头就一直在疼，脑子晕晕乎乎的，周围时冷时热……不过还好，没什么大碍。为了能开车来接嘉龙，王耀提前吃了止痛药。

　　毕竟下了雨，他不放心让弟弟一个人回家。

　　“希望嘉龙一会儿别问我生病的事……诶，该死，到底是什么记者啊！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找上门，还偏偏告诉了嘉龙！瞎添乱，操！”

　　王耀气哼哼地往拿出一颗小熊软糖，低头一看，是绿色的……他又把人家放回去，重新选了一颗红色的软糖塞嘴里，他还是比较喜欢草莓味。

　　（好热……是不是发烧了？）

　　他摸了摸额头，感觉不出来，因为他的手也在发烫。算了，回家再说……

　　出站的人流往外涌动，在人群与大厅的阴影中，王耀看到了弟弟……太好了！他笑起着挥手：

　　“嘉龙，我在这儿！”

　　嘉龙也看到了他，嘴巴张了一下，似乎也是在微笑：“哥！”

　　穿过拥挤的人群，兄弟俩终于重逢。

　　雨不断地下，不过他们有同一把伞挡雨。潮湿的地面上积了水洼，倒映着人们的身影。天空阴沉沉的，雨中的城市笼罩着一片青灰色，王耀和王嘉龙在出站口望着对方，默契地相视而笑。

　　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嘉龙看着车站旁边的一家麦当劳，像是要干坏事一样向哥哥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