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77)

　　“你们当时一定很开心。”

　　王耀抬头想了想，轻松地露出一个浅笑：

　　“是啊。小梅是最开心的，装饰房子，小姑娘多兴奋啊。我们一起讨论买什么颜色的家具，想着怎么才能让这个房子温暖又舒服。那是我们真正的家……”

　　“那你后来为什么和弟妹关系不好？”

　　“也不是关系不好……只是……”王耀苦笑，望着他们脚下的巨大玻璃鱼缸，“中国人的家庭大多都是这样的，这很正常。长辈要求严厉，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在沟通上会有点问题……这是常有的事，但我们很爱彼此，我们是一家人。”

　　一条巨大的剑鱼从两人面前游过，阴影流过，破碎的光亮水面高高在上。

　　王耀似乎重新振作起来，笑道：

　　“好了，不提这些无聊的陈年旧事了，今天我们要开开心心的。你还有什么想看的，万尼亚？”

　　“我想看你，我的玫瑰，在深蓝的水影中。”

　　“我的妈！救命，太肉麻了！求求您以后别说这种话，文学教授……我承受不起。”

　　“警官先生，您也太不浪漫了。”

　　“你想上床就直说。”

　　“哦，那确实也是想的。”

　　“做梦吧，今晚我绝对不和你一起过了……妈的，和你睡觉太折寿了。”王耀抱怨着，拿出手机随便看了一眼……

　　伊万发现，自从看了手机短信后，王耀的精神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靡了下去，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了，变得哀愁。

　　“怎么了？收到什么短信了？”

　　“没事……没事……”王耀笑了一下，很勉强，“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接着玩吧。来吧，万尼亚，那边有好几种发光的水母，远远看起来像是烟花一样，我们去看看吧……”

　　说罢，耀就拉着伊万的手，仓促地往前走。

　　但没走两步，耀又停下来，两肩紧缩颤抖着，光洁后颈上的颈椎清晰可见。

　　他死死抓住伊万的胳膊，像是一个即将在大雨中摔倒的人，拼命抓住救命稻草。呼吸变得紊乱，他咬住嘴唇，不让痛苦的声音泄露出来。

　　“呜……”

　　伊万面无表情。

　　他看出来了，耀的癌痛发作了。

　　“宝贝，你怎么了？”

　　“哈……哈……万尼亚，我就是有点……低血糖……这样吧……你替我去自动贩卖机……买一瓶葡萄果汁，好不好？我在……前面的长椅那里……等你……”

　　“好。”

　　伊万扶着耀清瘦的身体，把他带到长椅上，安置好。

　　“那么我去买果汁了，稍等，我马上回来。”伊万使用了一种听上去很焦急的语气，转身大步离开。

　　他听到了背后传来了哗哗声，是耀打开药瓶的声音……耀故意支开他，自己悄悄地吞下止痛片。

　　伊万看了一下手表，开始计时，估算着止痛药生效的时间。

　　……

　　伊万很快就回来了，带来了一瓶凉冰冰的葡萄果汁。他本来想买耀喜欢的甜巧克力，又考虑到那种饮品比较甜腻，病人可能喝不下去。还是葡萄果汁吧，比较清爽，容易入口。

　　“耀，你还好吗……？”

　　他坐到长椅上，把自己的美人拥进怀里，再也不顾及路人投来的目光。

　　“没事……没事……我低血糖……呜……”

　　“别说话了，休息一会儿吧。”

　　王耀可能是想要演得更像一点，竭尽全力地，装模作样地喝了两口葡萄果汁……结果剧烈的咳嗽忽然控制不住，他咳得把果汁弄在了胸口。黑色高领毛衣都湿了，糖分让羊毛粘在一起。

　　“咳咳、咳……呜……”

　　“乖，乖，没事的。”伊万拿出纸巾，一边帮耀擦拭嘴角和胸前的果汁，一边轻声哄他。

　　耀喘息着抬头，发现果汁竟然也弄脏了伊万的羊绒斗篷！他痛苦地哼了一声，脑袋抵住伊万的胸口：

　　“对不起，万尼亚……对不起……”

　　“别在意那些。好孩子，来，休息一会儿。”

　　伊万看了一眼时间，把斗篷披在耀身上，把他搂在怀里，让美人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

　　“抱歉……那么……我睡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十五分钟后你叫我吧，好吗……”

　　“好，睡吧，我的宝贝。”伊万低头亲吻耀的发顶。

　　“嗯……”

　　王耀虚弱地靠在他肩上，额头上都是汗水，紧咬的嘴唇有些出血。伊万沉默地看着，观察着那美丽的睫毛因痛苦而轻颤，落下淡蓝色的阴影。伊万看着时间，记录着美人多久能够睡着。

　　呼吸，由灼热变得平缓，像熄灭的炭。玫瑰的边缘燃烧着亮金色的火苗。

　　耀累得睡着了，几乎是昏过去。

　　“……”

　　伊万发现这次癌痛持续的时间比之前都短。为什么？他猜测可能是耀加大了止痛药的剂量。

　　在匆忙之下，为了止痛药尽快起效，耀吞下了更多药片。

　　更多，更多的药片，向着痛苦撒落。

　　白色的毒药。

　　这样下去多少会成瘾的，他们都知道。

　　但没办法。如果王耀坚持如此，不接受其他的治疗手段……那么他也只能靠不断加大剂量，靠更多的止痛剂来缓解痛苦，直到一切都终结。

　　“……”

　　伊万将耀的身体放下来，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昏睡。椅子足够长，耀至少可以屈起腿躺着。

　　这时，水族馆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应该是来提醒他们不能在长椅上睡觉的。

　　“请问，这位小姐还好吗……？”

　　伊万轻声说：“不好意思，我的爱人刚刚发病了，只是稍微休息一下。”

　　“哦哦，那没问题！祝这位小姐早日健康。”

　　“他不会健康了，他要死了。”

　　“……”

　　伊万说：“那么请您帮我个忙吧。帮我把长斗篷给他盖上，好吗？他睡在我大腿上，我不想惊动他。”

　　慌张的水族馆工作人员赶紧帮忙给耀盖好了衣物，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开。游客人来人往，兴奋地观看深海里奇妙的鱼。影子在地面的反光中摇晃，无数的笑脸倒映在玻璃水缸上。

　　“……”

　　伊万仰头望着那面巨大的深海之壁，抚摸着爱人的脸颊。

　　这种感觉很奇妙，让他想到在北方那阴霾的童年时代。当年他也是如此，在教堂的昏暗中，仰望着穹顶上阴冷的圣像。

　　反反复复，他曾不断地诘问自己：

　　「我到底是什么？」

　　如今，答案已经揭晓。

　　他早已做出选择，然后作为怪物存在了许多年。燕尾蝶被钉在巨大十字架上，他的罪，他的愉悦，他的火焰。

　　“耀。”

　　伊万低头，端详着沉眠般的爱人，手指轻轻按压那具仍然温热的肉体上。他抱着耀的脑袋，反复观察，像是男孩在琢磨一个恼人的谜题。

　　真是奇怪，真是奇怪。

　　这个人的睫毛，漂亮的鼻梁，苍白的薄嘴唇……伊万一一抚摸着，就像在数点金匣中自己的珍宝。这些都应该属于他，毋庸置疑。这颗漂亮的星星，迟早是他的，被他爱意所焚尽，被他的死亡所吞没，就像黑洞撕碎了太阳。

　　真奇怪。

　　“……”

　　伊万捧着耀的脸颊，冷漠地观察着痛苦在美人睡梦中显露出细微的迹象。真奇怪，他明明应该觉得很好吃才对，明明应该是很美味的痛苦才对……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