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怀揣着满心的担忧离开了,可他一想到父亲还在勤政,就怎么也睡不着。
婢女进屋来点上驱虫的香料,劝他早些休息。扶苏摇了摇头,反倒取出笔墨布条,写了一句话,让婢女托人送去李廷尉府上。
章台宫这边的管事担忧长公子住得不够舒心,特意调了几个曾经在后宫侍奉公子的婢女过来暂时差遣。
这些人都是已故楚姬留下的心腹,知道一些楚系势力的接头方式。
原主的生母名唤楚姬,和扶苏的生母是同一个。两个世界她都英年早逝,没有母亲的干扰和牵线搭桥,导致儿子和楚系一脉牵扯不深。
这对秦王政来说是很合适的继承人,否则万一养出个对楚国有感情的秦王来,大秦先祖的棺材板恐怕要压不住。
然而没有生母的牵线,楚系势力也会自己悄悄找上门来。
原主是人傻,没看懂那边的示好,甚至都没发现这群人其实是楚系一脉。所以他活得干干净净,楚系和他毫无牵扯。
扶苏走的则是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线。
他知道楚系势力的打算,假装天真容易被人掌控,麻痹了对方的警惕。然后找准机会反客为主,将楚国埋下的钉子变成了他自己的暗中势力,只效忠他一个人。
扶苏:手里的人不够用怎么办?不要慌,总会有好心人前来送助力的。
扶苏早就用这些人用得顺手了,所以私底下给李斯传信的事情干脆就找他们来办。
婢女接过布条愣了愣,并没有多问什么,乖顺地行了一礼下去办事了。
深夜,李斯在府内辗转反侧。
门房那边突然送来了一张写了字的布条,走动时发出的声响闹得李斯更加没了睡意。
可他满心的烦躁在看清楚字条里的内容之后,就悉数化为了阵阵凉意,险些拿不稳布条让它落地。
布条上只有一段话:
「廷尉可知郑国渠有一小半的沟渠是额外增设的,以关中水力实则难以支撑如此庞大的农田灌溉?」
李斯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太知道了!
早年游学时他学过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很不巧就学了点水力相关的知识。
因此当初在看到郑国渠的建设宏图之后,李斯就知道韩国称它为“疲秦之策”一点都不含糊。
韩王或许是个傻子,但韩国的相国可不是。对方是日后的谋圣张良之父张平,张家世代为韩相,不是什么简单的家族。
张平或许不赞成如此粗浅的疲秦之策,可既然韩国当真这么做了,张平就肯定会为之出力,帮忙完善计策。
想要疲秦而非助秦,就不能只单纯指望秦国会因为修渠耗费太大而被拖垮,还得留个后手。
所以郑国渠的规模要尽可能地大,能在修成之前拖垮秦国最好。哪怕拖不垮,额外修建的这部分也成功消耗了不少秦国的国力。
李斯看明白了这一点,他本来应该尽早说出来的。这种事情越早说对秦国越好,可以及时止损、调整沟渠规模。
但他没说。
李斯甚至在灭韩时给秦国找的借口里都绝不提这一点,而是用一些看起来不是很严重的小问题当筏子。
所以李廷尉,你在心虚什么呢?
第4章 流言
李斯这下子更睡不着了。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那大概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正是秦王政十年,一年前王上于雍城加冠,趁机剿灭嫪毐之流,彻底掌握了朝堂实权。次年,吕相吕不韦也被免除相职,放逐巴蜀。
作为吕相门下的客卿,那时候李斯的日子相当不好过。
不仅因为造反犯上的嫪毐是吕相推荐给太后赵姬的,也因为吕相在朝中声望过大,威胁到了王上的统治。
造反和弄权两项大罪压下来,自然不可能只有吕不韦一个人受罚。秦王没有迁怒他们这些客卿,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
但很快情况急转直下,秦国贵族向王上谏言,说前六国之人多为间谍,不如尽数驱逐。
他们举例的是卫国人吕不韦,以及韩国人郑国。当时郑国正在修建沟渠,秦国却流传出郑国此举乃是“疲秦之策”。
吕不韦不是真的奸细,郑国却跑不掉。秦国贵族以此为借口发难,刚刚掌权的秦王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于是秦王下了“逐客令”,凡大小官员,非秦人一律驱逐出去。
李斯很不巧,就是被驱逐的人之一。
秦国能成为强秦,来自六国的人才功不可没。所以尽数驱逐走这些人才,很显然弊大于利,秦王不会真的这么做。
其实聪明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个所谓的逐客令只是王上的迂回之策,暂时向贵族妥协。
他在等,等一个人能“说服”他改变主意的大才,用对方来堵住贵族的口。
由于事情牵扯到了自己,李斯也很难保持镇定。但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自保的办法,并且抓住了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很快,名传千古的《谏逐客书》被呈给了秦王政,成就了李斯在青史上的第一次扬名。
然而仓促之下做出的事情必然存在疏漏,李斯虽然成功留了下来,他自己心里却依然忐忑。
当时的他未能看清王上的真实意图,只觉得郑国之事不能再生波折。
本来贵族就是拿郑国的奸细身份说事的,但他们这番说辞也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可是倘若李斯在这个时候告诉了秦王郑国渠存在额外修建的问题,那就是坐实了贵族的控诉。
有了证据,贵族的气焰只会更加嚣张。他李斯好不容易留了下来,岂能因为区区郑国功亏一篑?
所以李斯私自做主隐瞒了这件事,一瞒就瞒到现在。
如今的李斯当然已经想清楚了之前的乌龙,意识到自己是关心则乱了。
其实直接告诉王上并不会有什么问题,王上大可以借口“诸位既然怀疑郑国有问题,不如修渠之事暂行调整”,合乎情理地将多修的那部分工程暂停。
可是李斯隐瞒了,他当时的隐瞒导致自己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后续再想翻出来说,也没了机会——既然现在能发现,为什么当时没讲?你李斯到底想做什么?是否是韩国的奸细?
如今的李斯不是没有犯错受罚的资本,他只是不敢而已。尤其如今正是灭韩的紧要关头,此时受罚唯恐会错失更进一步的良机,李斯不想蒙受这些损失。
然而这种事情越拖就越是棘手,继续往后拖延恐怕受的罚会更重。
李斯实在是心虚,因而这次向王上回禀郑国渠弊端时,特意做足了准备。
他先是花费一段时间寻找到了有本事的水利大师,借口对方看出了郑国渠这些问题,以此进言,而不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为了寻找相关人才,这才没能在灭韩之战打响的初期将奏折递上,而是硬生生耽误到现在。
这么一番耽误,又给他李斯增添了一重罪名。
李斯很想潇洒地表示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但他实际上愁死了。要不也不会扶苏只是拍了拍他那封奏折,他就立刻把奏折收了回去,不敢呈给王上。
李斯现在愁得是头发都要被抓掉一把。
不知道长公子在卖什么关子之前,他只是心情有点忐忑。知道了以后,他已经进化成了非常忐忑。
公子道破了他的秘密,显然是在威胁他。被拿住了把柄,他除了老老实实成为公子的人,没有第二个选择。
李斯当然可以主动去向大王请罪,以他的能力,不至于直接被厌弃,顶多是将功赎罪罢了。
可是这么做无异于得罪了公子,李斯扪心自问,他没把握在得罪对方之后保全自己。而且下一任秦王不出意外就是长公子,现在不站队是高兴了,等长公子继位他李氏一族焉有好日子过?
更何况王上和长公子父子感情极佳,他在两人之间进行取舍不过是枉做恶人。倘若哪天王上得知了其间内幕,也不见得会称赞他忠心耿耿。
与其掌握主动权,自行选择得罪哪一方,还不如老老实实当个被逼迫的小可怜。
长公子既然肯威胁他,必然是看得起他,否则一个无用之人何必公子费心去搜寻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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