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抱作一团也无法阻止热量的快速流失,这种温度持续不到一个小时,人体必会成为一座冰雕。何意羡就在这样的环境醒来。
他张开眼睛,甚至发出“咔嚓”极轻微的一声,像碎掉了睫毛上的冰片和霜花。舌头在口腔里动弹了一下,好像是要证实一下上腭是否干涩似的。
药效没过,动弹不得。
楚茗就小小地蹲在他旁边,像在观看一只锦衣压饰的猴子,专注得却也像不知怎样才能将这张宝光璀璨的脸,庄严而忠诚地绘出。恭谨地取出何意羡的口袋方巾,那东西香得那样令人心慌意乱,用它替何意羡擦了擦脸以后,丢弃在他过分尖削织了金的皮鞋上。
“你在想什么呢,先生?”楚茗古灵精怪地微微歪着头看他,像看着一团哑巴了的泥块,“大海淹不死人,阴沟里容易翻船?”
何意羡真的像在被慢慢冻上了,眼球费力地转,过不久他会变成一颗琥珀——这地方——高寒密闭的空间,在游轮上只可能是冷库了。不足几平米的单独舱室,看上去是一间水果和海产品的干货库,就在刚才那家荒废的酒吧后厨。说不定白湛卿就还躺在不远的血泊里,他们一出去就会被罗刹娑的人围堵。
楚茗嘴里含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冰,还在一个酒杯里舀冰,口吻便有些含糊地道:“其实,我只是想找个机会,安静一点,和你谈谈心。”
可耻的卑屈,衰弱的身体,何意羡还是气概飞扬地横了眉,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力使人再绝望也企羡不来:“你的胆子就这么大,用这种口气和我谈心?”
楚茗甜而稳妥地对他笑了,手却按上了他心脏下方、腹腔左上方——最要命的胃部。麻药忽然没效了似得,何意羡立刻每个骨节里都痛起来,倒在地上抽搐。像鸡放血昂起了颈长啼。
雪窖一般的世界,楚茗声音空灵透进胸膛:“先生,你看,你就要疼死了,或者马上就会冻死了,还有空关心礼貌这种上流的问题。退一万步来说,如果胃癌和寒冷都没有杀掉你,未来你也大几率会患上致命的肺病。你的肺现在简直像一团烂纸,一年里要咳上六个月,就因为有一年在蒙特利尔洗钱得了气管炎,留下病根了。上次你来体检,我叫住你,我急坏了,楼梯的苔藓滑,我滚了下来,你不听我开口说一个字。那天雨很大,你伞都不带也要马上走,你在电话里和别人说,‘为了光顾你,湿身是值得的,也是荣幸的。’当然了,你的背影,普通人看都看不到,更不可能接触。你就是这么一个,很尖酸,很算计的人,你对没有价值的人一般都没有好脸色。礼貌是建筑在双重基础上的。你现在明白了。”
对于一个胃痛成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底舱几乎无人,叫天不应,唤地不灵,大脑很难驱动、润滑得起来。半晌,何意羡道:“……要什么就说,别他妈玩人。”
楚茗说:“我吗?我要不着什么。你也说过,你自己就对政府那些宣传口号一个字都不会信。”
何意羡早已自动缩成一团,就像还没睁眼的小老鼠。皱皱巴巴,还是白化品种。
“先生,我在想:如果你就死在这里,别人会说我一个疯子想向人们证明什么呢?无非是证明如何不惧怕权力罢了。太可笑,也太幼稚了!他们会说疯子什么人都敢杀。什么人?还不是说你是一条势力卓绝的地头蛇,曾经手上有点权力吗?但一旦你们手上那点小小的权力触犯了更大的权力,你们手上的权力就将消失了,应该是这样的吧?但你看我,表面上是说,权力不好,权力是坏东西,我不在乎权力,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幻想被权力所钟爱,幻想自己在权力者眼中是特别的存在。这也是非常可悲,无比有罪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了?”太冷了,何意羡上船以来那根紧绷的神经,不断被拉扯,清凉的浪花在冲刷它们。
楚茗摇头:“这是勉强不来的事。”
生死之间的事情见得太多,何意羡已然冷静下来了,笑道:“每天在我身边就琢磨这个,难为你了。”
楚茗较真:“哪有每天?”
“以后每天。”
楚茗给出了一个大大的笑。但喜幸总是空的,像氢气球,飞了不到尺许,便爆裂灰飞烟灭。楚茗说:“嗯,一会就出去。”
“什么时候?”
“等冰化了。”
冰库的冰皑皑不绝,何意羡眼前开始白得虚虚幻幻:“别冻死了,我先气死了。”
楚茗停了一会,忽然说:“你快冻死了——我想起一个问题:但是假如你现在非常地穷,富人家有很多木炭,就是不给你,你会不会偷一块?”
“还要想?我马上偷啊。”
“为什么?”
“因为我快冻死了。”
楚茗问:“很冷吗?”
何意羡说:“你还吃冰?”
“不是冰啊,是冻住的伏特加,能御寒的。”楚茗看似天外飞来了一句话,“冷又有酒喝,就像瑞士了。”
回到楚茗的问题上,凡是这种虚伪的道德两难伪命题,换作往常,何意羡听都不会听。但此刻不得不折腰,他措辞了道:“《民法通则》第98条,公民享有生命健康权。生命权高于财产权。偷窃和受罚也不矛盾。我活下来了也会为偷盗行为付出法律代价。有一句话很经典的话:法益作为入罪的基础,伦理作为出罪的依据。”
楚茗点头道:“而且紧急避险权也受刑法保护吧,21条说为了使国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财产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发生的危险,不得已采取的损害另一较小合法权益的行为,造成损害的,不负刑事责任。”
“这你还会背?”何意羡是到了这句话,才展露了一点真实可贵的情绪。
“我以前很想和你有点共同语言的。”
谈判专家何意羡,光顾着话里有话了:“所以啊…先活下来才是硬道理。”
楚茗的眼神却突然变得陌生,说道:“可是重点根本不在于‘穷人该不该偷’,而在‘这种情况就不应该出现’。就不应该出现有人‘路有冻死骨’,而还有人‘朱门酒肉臭’。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了,就像穷人和狗不是同一个物种一样,穷人不再是人了。所以,现在这个时候,穷人偷或不偷,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是这个社会‘病了’。木炭可抵一日之寒,可抵一世之寒吗?一个穷人这么作,姑且叫‘偷’。一群穷人这么作,叫什么?叫‘民变’!民变所动摇的是‘社会规则的制定者’。‘制定者’都变了,‘社会规则’还生效吗?‘偷’这个概念还成立吗?利益冲突到极致,社会约束失效,法律和道德退化为丛林法则,哪还有对不对的事情,怕不是富人都可以烤来吃了?”
“所以你今天把白湛卿烤了吃,然后接着跟我搞民变?”何意羡笑了笑,但与气若游丝也差不了多少。
“我没有,因为这个社会已经没法变了。原因就在于最可恨的是,富人会找到一个平衡点,让穷人既不至于饿死,也没有更多精力思考制度的合理性,只能像永动机一样,在努力工作和刚好饿不死里,循环到死。在这种制度下,我妈生的病,一天不吃不喝都要几千块。抵你一顿早饭钱。为什么有人怎么就穷到那个份上?而你却能富到这个地步?”
何意羡说:“你跟我回去,早餐一起吃。”
“我没处可去了。先生,人只有身体才要安居的地方吗?”
“身体物质是基础。什么穷的富的,你想变富的还不简单?我不是赢了一千万,你出去找一下落哪了,找到多少都算你的。”
楚茗惊讶:“真的?我没丢,帮你一直随身拿着了,一点没少。”
“小财迷,我说出来的话你见我吃回去过?”
“我拿了以后,你和我就桥归桥路归路,再没有瓜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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