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让何意羡感到失重得太厉害。而何峙说:“小羡,那也没有关系,干了很多坏事,非常坏的事。也别往回看。要知道,好坏的比例总是可以改变的。”
“我知道,你那时候很稚嫩,你受到了白祺琬的诳惑。八年前她告诉你罗刹娑的幕后头目是先天反社会人格障碍的白轩逸,但你与他离心了很多年,你没有办法探究事实真相,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你都要在法庭上付出十分的努力,踏出了背叛正义的第一步。往后的岁月,只有去做无偿的司法援助才能让你良心稍安,睡得着觉。这不怪你,你只是太爱一个人了。”
“原谅我一开始也误认为你真心爱慕的人是白湛卿,但是作为交换,白祺琬告诉了我一些你自己十分不愿回忆的真相。”
八年前,何意羡还是法学院的学生。他心中法律神圣不可侵犯,但法律之上,还有他信仰更高的权威,就是正义——人民的良心和良知。
那天的毕业典礼如同一幅沉静庄重的画卷,乐队奏响明快的乐曲,毕业生在引导牌的指引下缓缓走来。两侧簇拥着成群的白鸽与欢迎的人群,不时向他们抛洒彩色的纸屑,让人带着能量和祝福走向新的开始。屏幕上直播经过镜头的毕业生的笑脸,每当亲友团看到自己的亲人出现在镜头前,就兴奋地挥舞着双臂大喊名字。
何意羡喜悦地坐在第一排,阳光映入玻璃墙,一直溶进了他的血液里。当时陪他的家人只有白湛卿,白湛卿和白轩逸的脸庞像得分不出第二者,让何意羡时常错觉,他年少时期夭折的爱情远也在天边,近也在眼前。
但是白湛卿不舞刀弄枪,也不会开飞机坦克,他是位出色的音乐家,人多么和畅而仁慈,轻轻一拨就舒扬有声,他的柔和像云雾一般。何意羡与他有没有清水似得交往过一段时间,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有时失眠,白湛卿就在他身边默默地弹那一曲《在魔王的宫殿里》。即便是几至达到了性欲和精神渴求的神奇融合,白湛卿也没有将他的肉体当作自己灵魂的琴过。
深情的校歌结束后,何意羡要上台代表毕业生发言之前,白湛卿捧着鲜花,鼓励性地第一次握住了他汗透的手。何意羡皱眉但没有挣脱,他与这个人的感情没有过原始生命力,直白一点说,没有心底延续种属的本能。但它浅显而流长,毕竟白湛卿之外,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完美地欺骗何意羡的心,那张脸如磁石般吸引他。他对白轩逸的爱,那种爱不是一般的爱,不是仅靠思念就可以满足得了的。
校长自信满满,这位卓异的华裔毕业生会加入一所“航空母舰”式的律师事务所,他光明灿烂的一生之中,他甚至有机会成为一个立法者,州长、政府官员的顾问和智囊团,竞选总统亦是可期。
而就在有请何意羡出场之时,何意羡接到了一个改变他终生命运的电话。
白祺琬在电话中说白轩逸是个疯子,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嗜血欲望,犯下了一起连环杀人案。狡猾的他跑回了中国,美国的检察官却抓住了一位从犯坐上受审席。如果从犯有了事,主谋也要被跨国审判。全纽约州的律师都不愿接下这件委托,只有你可以帮帮他了!
想象力再丰富的作家,面对现实本身的乖张也得俯首称臣。白祺琬出示的一桩又一桩无瑕证据链,矛头直指白轩逸,而何意羡既联络不上白轩逸,也没有任何时间去挖掘,那些真相之外架起的复杂的帷幔、镶嵌的炫目的花边。
于是整个纽约州目睹了一位奋不顾命的新人律师,Vipara He,他看似喜欢媒体、热爱采访,对公关的热情大于、至少不小于对辩护的热情,他帮助犯罪嫌疑人打造人设,理顺故事,再将一切公之于众。
许多案例随着新的证据不断涌现,会变得更加清晰,但是那个案件却恰恰相反,每个新的证据都让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由于这些证据的神奇中立性,它们不指向任何结论,而是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可能性,因此,这个案件最终变成了解释对决解释、故事对决故事的尴尬局面,比拼的是双方的编剧能力,带节奏的本事。检方描绘了一个个确凿的作案手段和动机,然而到了辩方何意羡这里,这一切都变成了另一种角度,而且绝不牵强。案件已经超越了技术性问题,逐渐演变成了对人心和舆论的争夺。控辩双方在实时传播和讨论中展开激烈的争辩。不同的故事涵盖多种类型,适应不同的受众,每个人都可以从中嗅到自己喜欢的味道。
国外几个精英企业集团构成了剥削阶级,律师圈就是其中之一,造成了一个畸形的全产业链,标准文件都让人读得云山雾罩,普通人基本无法掌握一项法律的全景图,思维逻辑暗门一辈子都摸不到边,而黄种人刑事辩护律师占有率几乎垫底。
就在这种敌我天堑之差的劣势之下,结果居然证明,何意羡语言的无比丰富往往叫人大为吃惊,他的故事更能俘获陪审团的心。法官落槌,全美哗然。何意羡看似浩气凛然地走出法院大门,连加拿大的记者都跨境前来采访他。
何意羡坚持到上车之前,力气已然被抽干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晕倒,失去意识之前,他想他总算保护了一次他的哥哥白轩逸。
胜利之后的一个月,何意羡把自己锁在家里,只做一些维持生命体征的事情,心理医生说他的自毁倾向很严重。然后白祺琬登门,让他和白湛卿结婚,否则就将他为了胜诉,精心制作伪证的事情捅给媒体。
那是四月份,一大波雨水正逼近纽约、新泽西,一直持续到六月,何意羡每天跪在白宅精美的草坪上面,求她不要,于是何意羡的膝盖潮湿发霉,几乎长出艳丽的蘑菇。白湛卿也跪,陪他一起,但最后谁也没能让他们的母亲收回成命。
直到又过去四年他们订婚前夕。白湛卿被绑架,布鲁克林大桥上,白轩逸一枪结束了这一切。
何意羡具体什么心情忘了,总之第二天警察局的天,一点不输无云的晴天。何意羡看到久未谋面的白轩逸,脸色惨白地听到他对警方供述着经过。
那天的晚霞是迅速的,具有飞翔的性质。何意羡觉得自己一定幻听了,白轩逸承认自己枪杀了孪生的兄长,但他用的动词为什么如此惊心。
“Yes. I executed him.”白轩逸那样说道。
第114章 透疏棂纸窗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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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为虎作伥的无罪辩护,业已成为教学课本的经典案例。而对何意羡来说,这一生的齿轮,因它就彻彻底底转反了方向。虽然他向外人演示的样子,如同它还不足如机器运转时落进的一片小小刨花,跳动着给他的生活产生一套离奇复杂的音乐,他不可能为它去思问,去祈告,侈谈去赎罪了。
如果不做律师,他最适合去当演员,他有一种为戏剧而存在的天赋。钝根众生,谁看得出他演戏的痕迹,甚至长久自己也信了,失去了内心保持的观照。
忘记不愧是自由的一种伟大形制,将近十年了,何意羡终于成功地让它变为一颗埃尘,不足道哉。
但是直到今天,他失眠最危笃时也会出现神经官能症,医生警告有猝死风险。睡不着觉,因为两只耳朵,一只听到上帝的声音,一只听到魔鬼的声音。
何峙把旧事重提,他的话语敲打在心灵产生了绝大的返响,沉闷而空洞。
何意羡用深长的呼吸稳定心跳,何峙说:“可以继续第二个问题了?”
雷电绕住房屋怒吼。闪电大作,天空不分昏和晓。何意羡的脸庞也忽明忽暗,在一道急闪里他说:“第二个问题?你来回答,我不相信。”
何峙听了大觉逸趣横生般笑了笑:“那要谁来回答?”
何意羡一抬手将两人的手机都拿了过来,点亮自己的屏幕与写了三行字的备忘录:“打给白祺琬,按这上面,你问,她答。”
“老话说得好,老实常在,狡猾常败。”何意羡将文字内容放大,意思是让他一个字不差地去说,不允许增改,枪筒一抬存在感增满,“毕竟——耍花巧是不好的。”
何峙首度地没有说话。何意羡的手在他的脸上摸来摸去,何意羡体温偏低,凉凉的水意滚动,留下几朵寒酥。终于摸到那微蹙的眉头,就如一场默剧突然有了配音。何意羡笑出声:“霍,可给你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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